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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首席村妇

[转帖]《藏獒》,加精!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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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3 11:58: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冈日森格一直呜呜呜地哭着,边哭边朝门口挪动了几步。父亲来到它身边,抚摩着它,吱扭一下推开了门。就跟他想到的一样,黑色的背景上出现了七个黑色的轮廓,那是被父亲带到西结古的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他们来了,他们看到冈日森格站在门里,就不顾一切地扑进来,争先恐后地抱住了它。冈日森格呜呜呜地哭着,是悲伤,也是激动。父亲吃惊地问道:“你们居然还没有离开西结古?你们怎么知道它在这里?”   大脑门的孩子嘿嘿地笑着。他一笑,别的孩子也笑了。脸上有刀疤的孩子抚摩着冈日森格的头比画了一下。大脑门立马伸出了手:“天堂果。”   父亲说:“我知道你们跟我来西结古是因为我给了你们几颗天堂果。那不是什么天堂果,那就是花生,是长在土里的东西。在我的老家,遍地都是,想吃多少有多少。但是在这里,我没办法给你们,我带来的花生已经吃完了。你们还是走吧,这里不是你们呆的地方。”大脑门把父亲的话翻译给别的孩子听。刀疤站起来指了指冈日森格。大脑门点点头,对父亲说:“我们要和它一起走。”   父亲说:“冈日森格的伤还没好,现在走不了。”刀疤猜到父亲说的是什么,用藏话说:“那我们也不走了。”大脑门点点头,所有的孩子甚至连冈日森格都点了点头。父亲说:“你们只有七个人,而且都是孩子,你们不怕这里的人这里的狗?快走吧,回到你们上阿妈草原去吧。”大脑门说:“我们不回上阿妈草原了,永远不回去了,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不回去了。”父亲吃惊地问道:“为什么?难道上阿妈草原不好?”大脑门和刀疤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告诉父亲:“上阿妈草原骷髅鬼多多的有哩,吃心魔多多的有哩,夺魂女多多的有哩。”   父亲说:“不回上阿妈草原,你们想去哪里?”刀疤又一次猜到父亲说的是什么,用藏话说:“冈金措吉,冈金措吉。”大脑门对父亲说:“额弥陀冈日。”父亲说:“什么叫额弥陀冈日?”大脑门又说:“就是海里长出来的大雪山,就是无量山。”父亲问道:“无量山在哪里?”大脑门摇摇头,望了望夜色笼罩的远方。所有的孩子都望了望远方。远方是山,是无穷无际的大雪山,是四季冰清的莽莽大雪山。   父亲说:“你们去那里干什么?”没有人回答。   大黑獒那日来到了门口,歪着头,把那只肿胀未消的眼睛抬起来,望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它知道他们是冈日森格的主人,看在冈日森格的面子上它不能对他们怎么样。再说他们是喊着“玛哈噶喇奔森保”来到这里的,玛哈噶喇奔森保,这来自远古祖先的玄远幽秘的声音,仿佛代表了獒类对人类最早驯服和人类对獒类最早调教的某种信号,是所有灵性的藏獒不期而遇的软化剂,一听到它,它们桀骜不驯的性情就再也狂野不起来了。   大黑獒那日卧在了门口。它的眼睛和肚子都还有点疼,很想闭着眼睛睡一会儿,但忠于职守的禀性使它无法安然入睡。它把下巴支在前肢上,静静地望着前面。很快,它就变得焦躁不安了,扇着耳朵站起来,轻轻叫唤了几声。发达的嗅觉和听觉告诉它:危险就要来临了。   让它深感忧虑的是,冈日森格还不能自由行动,那个给它喂食伴它疗伤的汉扎西也无法保护他自己,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不合时宜地来到了这里——尽管他们可以凭着“玛哈噶喇奔森保”的神秘咒语阻止领地狗的进攻,但对前来复仇的西结古的孩子,那神秘咒语是不起作用的。   如果他们打起来,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偏向冈日森格,按照它的愿望保护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保护他们就意味着撕咬西结古草原的人和狗,这是要了命也不能干的事情。或者做出相反的举动,遵从西结古的孩子的旨意,撕咬七个上阿妈的孩子?那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是“玛哈噶喇奔森保”的布道者,是冈日森格的主人。而冈日森格是多么有魅力的一只雄性藏獒啊,年轻漂亮,器宇轩昂,是所有美丽大方、欲望强烈的母性藏獒热恋的对象。   大黑獒那日离开门口朝前走去,走过了僧舍前照壁似的嘛呢石经墙,冲着黑夜低低地叫唤着。它已经看到它们了,那些和它朝夕相处的领地狗,那些被领地狗撺掇而来的寺院狗和牧羊狗,正在悄悄地走来。它们知道目标正在接近,这时候不需要声音,所有的偷袭都不需要声音,所以就轻轻地走来。西结古寺突然寂静了,整个西结古草原突然寂静了。只有大黑獒那日的声音柔柔地回荡着,那是一种问候、一种消解:你们怎么都来了?有什么事儿吗?它悠悠然摇着尾巴,尽量使自己显得气定神闲,逍遥自在。   狗们有些疑惑:这不是大黑獒那日吗?这里明明弥漫着生人生狗的气息,它怎么没事儿似的。它们在獒王虎头雪獒的带领下停在了离它二十步远的地方,一个个回应似的摇着尾巴,等待着大黑獒那日的解释。   大黑獒那日步履滞重地走了过去。凭着它和獒王虎头雪獒之间比较亲密(是伙伴的亲密而不是雌雄的亲密)的关系,凭着它在领地狗群中的威望,它相信它的解释不可能一点效果也没有。它的解释就是让它们看到它身上正在愈合的伤口,闻到它身上弥散不去的汉扎西的味道和冈日森格的味道,让它们知道它跟汉扎西跟冈日森格已经是亲密无间了。至于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他们是冈日森格的主人,亲近冈日森格就必然要亲近它的主人,这难道不是常识吗?   许多领地狗明白了大黑獒那日的意思,恍恍惚惚觉得它的选择也应该是它们的选择,可以不必剑拔弩张了,回吧,回吧,去野驴河边睡觉去吧。它的同胞姐姐大黑獒果日走过来怜爱地舔了舔它的伤口,然后就“回吧回吧”地叫起来。但是寺院狗和三只大牧狗并不买它的账,它们既不认同大黑獒那日的威望,也不像大黑獒那日那样存有“爱江山更爱美男”的私念,静悄悄的狗群里突然响起了一阵苍朗朗的鸣叫,这是嘘声,是对大黑獒那日的责备。大黑獒那日呜呜呜地回应着,意思是说:看在西结古草原的面子上,你们就听我一次吧。领地狗和寺院狗以及三只大牧狗你一声我一声地叫着,都把目光投向了獒王虎头雪獒。它们知道,到了这种时候,是进是退的决定权应该在獒王手里,獒王怎么说,大家就会怎么做。   獒王虎头雪獒一直盯着大黑獒那日。大黑獒那日乞求着来到了獒王跟前。獒王闻了闻它的鼻子,看了看它身上的伤口,又舔了舔它受伤的眼睛,然后奋然一抖把浑身雪白的獒毛抖得哗啦啦响。这就是说,它不想走,至少不想马上就走,因为还有人类,人类才是这次行动的主宰。在这样的主宰面前,藏獒能够选择的并不是进退,而是听话。最凶猛的藏獒往往也是最听话的走狗。大黑獒那日明白了獒王的意思,沮丧地离开它,穿行在领地狗的中间,哀哀地诉说着:闻闻我身上的味道吧,那是汉扎西和冈日森格的味道,我跟这一人一狗已是彼此信赖的朋友了,你们就饶了他们吧,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是冈日森格的主人,你们也饶了他们吧。   不会有狗听它的了,连同情它的那些领地狗也立马改变了主意,因为巴俄秋珠和他的伙伴撵了上来。他们一起喊着:“獒多吉,獒多吉。”喊得狗们一个个亢奋起来,然后又喊着:“上阿妈的仇家,上阿妈的仇家。”狗叫突然爆响了,狗群就像决堤的潮水,朝着僧舍汹涌而去。   大黑獒那日望着狗群,浑身抖了一下,突然跟着它们跑起来。它吃惊自己居然跑起来了,而且速度也不慢。它的伤口还没好,左眼和肚子让它难受得又是咬牙又是吸气,但是它毕竟可以四肢灵活地跑动了。它跑到了僧舍门口,堵挡在台阶上,冲着黑暗的天空,憋足力气叫了一声。   父亲的动作太慢了,他没有来得及关上门,野心勃勃的表现欲极强的牧羊狗白狮子嘎保森格就首先扑进了僧舍,接着是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接着是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等几只凶猛的领地狗。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猛乍乍地喊起来:“玛哈噶喇奔森保,玛哈噶喇奔森保。”   也是白狮子嘎保森格,首先愣了,它几乎扑到了站在前面保护着冈日森格的刀疤身上,但却没有下口咬住他。那个声音太奇怪了,奇怪得让它感到仿佛听到了遥远的主人隐秘的呼唤。可面前的这个人它明明不熟悉,气味和形貌都不熟悉,怎么会发出记忆深处那个远古主人的声音呢?它用几乎和对面的刀疤一样高的身体横挡在孩子们跟前,呼呼地闷叫着,但已经不是撕咬前的恐吓与威逼而是询问了:你们是谁啊?难道是我最早的主人,是我上一辈子的主人,是我父亲母亲或者祖父祖母的主人?回答它的依然是“玛哈噶喇奔森保”。   所有扑过来的藏獒都愣着,都情不自禁地朝后退去。趁着这个机会,父亲跳到门口,把大黑獒那日连抱带拉地弄进了僧舍。在他的意识里,对手的朋友也应该是对手,大黑獒那日已经是冈日森格的朋友了,自然也就是领地狗群的对手,难免不遭对方的攻击。大黑獒那日挣扎着,它似乎并不愿意接受父亲的呵护,更希望自己在这个非常时刻保持中立的姿态,只对着天空不偏不倚地叫嚣。   “那日,那日。”狗不叫了,人开始叫。巴俄秋珠的声音让大黑獒那日的耳朵猛然一扇,它挣脱了父亲的拉扯,奋力朝外跑去。黑暗中巴俄秋珠满怀抱住了它,伸出舌头舔了舔它的眼睛,又趴在地上舔了舔它的肚子。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大黑獒那日的尾巴使劲摇着,差不多就要摇断了。   父亲担忧地喊起来:“那日,那日,那日快进来。”但是来到父亲面前的不是大黑獒那日,而是裹着红氆氇的铁棒喇嘛藏扎西。藏扎西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拿着铁棒,一进门就把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拨拉到了门口,然后用自己魁梧的身子挡住父亲和冈日森格,口气平和地说:“你们已经跑不掉了,还是出去吧,一对一是不可避免的,一定要使劲啊,你们的命运就掌握在你们自己手里。”   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出去了,藏扎西紧跟着也出去了。僧舍外面,在门口的台阶和嘛呢石经墙之间的空地上,挤满了狗影和人影。西结古寺的十几个铁棒喇嘛和十来个闻讯赶来的牧人举着火把,鹤立鸡群地矗立在一群狗和一群孩子之上。加上诺布一共八个西结古的孩子愤怒地面对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狗群又开始狂叫了,但并没有扑过去,它们似乎已经意识到,只要扑过去,就又会被密咒似的“玛哈噶喇奔森保”的声音挡回来。   仿佛是故意说给父亲听的,铁棒喇嘛藏扎西大声用汉话说:“我们按照规矩办,孩子对孩子,七个对七个,大人不算数,狗也不算数。上阿妈的要是输了,一人留下一只手,滚出西结古草原,上阿妈的要是赢了,我们一人送你一只羊,囫囵身子滚出西结古草原。”他刚说完,就有喇嘛和牧人举起了手,铁棒嗡嗡嗡地响,火把哗啦啦地流。   父亲来到了门外,看到火把照耀下的西结古草原的孩子一个个像一团燃烧的火,每一张脸都是金刚怒目的样子;看到火光里鹤立鸡群的并不都是铁棒喇嘛和牧人,还有梅朵拉姆。梅朵拉姆,三更半夜,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父亲喊了她一声,但她没有听见。她也在喊人,她喊的是巴俄秋珠,她要阻止这场打斗,就想把巴俄秋珠喊到自己身边来。但巴俄秋珠没听见,美丽仙女的声音他居然没听见。梅朵拉姆又喊诺布,喊了诺布又喊嘎保森格、萨杰森格、琼保森格。诺布过来了,接着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也过来了。最后过来的是白狮子嘎保森格,它慢腾腾的,不断地回头张望着,显得极不情愿。但它明白自己必须听从梅朵拉姆的,因为它是跟她出来的,她虽然只是家中的客人,但从尼玛爷爷一家对她的态度中它知道,她也应该是它的主人,更何况还有诺布。作为一只家养的藏獒,它掂得出轻重,守在诺布和梅朵拉姆跟前,保护他们的安全才是最最重要的。   梅朵拉姆拽住诺布说:“咱们走,咱们回家去,再不回去,爷爷和阿爸阿妈会着急的,巴俄秋珠的事儿咱们不管了。”话虽这么说,梅朵拉姆并没有马上就离开,因为她看到冈日森格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僧舍,站到了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跟前。狗群更加粗野地狂叫着,忽地涌过去,眼看就要扑到冈日森格身上,脸上有刀疤的孩子赶紧跳起来护住了它,又大喊一声“玛哈噶喇奔森保”。   狗群朝后退去,冈日森格从刀疤身后钻出来,无所畏惧地挡在了刀疤和巴俄秋珠之间。巴俄秋珠朝前推了推自己身边的大黑獒那日,喊起来:“那日,那日,上。”在他看来,既然冈日森格是负了伤的,让别的狗去撕咬显然是胜之不武的,公平合理的办法就是让同样负了伤的大黑獒那日去战胜它。但是他没有想到,大黑獒那日已经不能了,在对待冈日森格的问题上,它早已成了西结古草原的叛徒。
 楼主| 发表于 2006-6-13 11:59:14 | 显示全部楼层
大黑獒那日望着巴俄秋珠,朝后缩了缩。巴俄秋珠奇怪地扫了它一眼,突然推开它,喊了一句什么,跳起来抱住了面前的刀疤。   西结古的孩子们纷纷跳了过去。就像事先安排好的一场摔跤比赛,七个西结古的孩子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按照祖先的规则抱在了一起。   狗群雷鸣般地叫着,但没有一只狗扑过去帮忙。冈日森格扬起了头咝咝地叫着,也没有过去帮忙。好像有一种默契,只要主人们一对一地抱在一起,狗们就只能这样用叫声助威,除非主人发出进攻的信号。但是,信守规则的主人,是不会借助狗来战胜对手的,那样的胜利只能是耻辱而不是光荣。   巴俄秋珠和刀疤的摔跤最先有了结果,刀疤倒地了。巴俄秋珠举起了胜利的双手,喊道:“那日,那日,上。”他希望大黑獒那日在这个时候冲向冈日森格,一爪扑倒它,然后咬死它。大黑獒那日身体后倾着,做出要前扑的样子。父亲赶紧过去,蹲在地上抱住冈日森格的脖子,警惕地望着大黑獒那日说:“你可千万不能背信弃义。”灵性的大黑獒那日顿时摇了摇尾巴,侧过身去,一连后退了几步。   巴俄秋珠突然明白过来:大黑獒那日已经有贰心了。但他越是明白就越想让它回心转意,就越要让它扑过去撕咬冈日森格。他是大黑獒那日小时候的主人,他自信他的话是最有权威的。“那日,那日,上。”他更加激烈地喊起来。大黑獒那日再一次做出了前扑的样子。   还在摔跤的孩子陆续倒地了,倒地的六个孩子中三个是上阿妈的孩子,三个是西结古的孩子。这就是说,摔跤以四比三结束,上阿妈的孩子输了。铁棒喇嘛藏扎西望了一眼父亲,又望了一眼汉姑娘梅朵拉姆,大声用汉话说:“输了,输了,上阿妈的输了,先关起来,明天一人砍掉一只手,再赶出西结古草原。”说罢,招呼几个牧人,拽起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就走。父亲松开冈日森格,追到嘛呢石经墙跟前说:“你们要干什么?你们真的要砍掉他们的手?我求求你们放了他们,他们是我带到西结古来的。”藏扎西假装没听懂他的话,弯腰扛起一个孩子,又用胳膊夹起一个孩子,大步走去。   冈日森格过来了,嗤嗤地叫着,想跳起来阻止一个牧人对刀疤的拽拉,身子突然一歪,扑通一声倒在了墙边。   巴俄秋珠朝着嘛呢石经墙使劲推搡着大黑獒那日:“那日,那日,上。”大黑獒那日跑过去了,但不是撕咬冈日森格,而是和冈日森格一起趴在了地上。它心疼地舔着冈日森格的脸,不顾一切地用它的全部柔情安慰着这只受了伤的雄壮公獒。巴俄秋珠生气地骂了一句,一蹦子跳过去,撕住大黑獒那日的耳朵,把它拉到一旁,又指着墙边的冈日森格,冲狗群喊道:“獒多吉,獒多吉,咬死它,咬死它。”   狗群顿时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冲过去了,他们是领地狗中喜欢凑热闹的小喽藏狗和一些寺院狗;另一部分原地不动,它们是领地狗中威严傲慢的藏獒。它们原地不动的原因是獒王虎头雪獒没有动。獒王以极其冷静和超然的态度观察着面前的一切,对身边的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说:“它好像离我们远去了。我们要等等看,看它到底会怎么样,到底会走多远。”獒王说的“它”,就是大黑獒那日。   大黑獒那日冲着和自己朝夕相处的狗群汪地一声。巴俄秋珠满脸怒火,用惩罚叛徒的狠恶,猛踢了大黑獒那日一脚。大黑獒那日痛苦地呜咽了一声,绝望地趴在了地上。父亲冲巴俄秋珠大吼一声:“你胡来,你疯啦?”   突然,大黑獒那日站了起来,呜呜地叫着,用它此刻所能发出的最大声音乞告狗群:别呀,你们别对冈日森格下手。横冲过去的狗群蓦地停下了,连吠声也没有了。巴俄秋珠不依不饶地喊着:“獒多吉,獒多吉,咬死它,咬死它。”   父亲后来知道,“獒多吉”是猛犬金刚的意思,是西结古人对藏狗杀性的鼓动,就好比汉人“冲冲冲杀杀杀”的呐喊。不论是领地狗,还是看家狗和牧羊狗以及寺院狗,一听到这种声音,就都知道人需要它们奋力向前,拼死一搏的时刻来到了。   狗群再次动荡起来,吠声又起。火光中,照壁似的嘛呢石经墙把黑影拉到天上去了。大黑獒那日乞求地望着巴俄秋珠,正要过去保护冈日森格,被巴俄秋珠一脚踢在了鼻子上。这一脚虽然踢得不重,却代表了不可违拗的主人的意志。大黑獒那日彻底绝望了,悲号了一声,狂猛地朝前跑去。   大黑獒那日跑向了嘛呢石经墙。嘛呢石经墙坚硬而高大。一声巨大的碎了的响声砉然而起,接着就是血肉喷溅。当大黑獒那日在血色中火光里轰然倒地的时候,盯着它的人和狗才恍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在服从神圣主人的威逼和服从性与爱的驱使之间,大黑獒那日选择了第三条道路:撞墙自杀。   獒王虎头雪獒大叫了一声。大黑獒那日的姐姐大黑獒果日大叫了一声。灰色老公獒和所有近旁的藏獒都大叫了好几声。但它们大叫的意思略有不同,在獒王虎头雪獒是被深深刺痛后的悲愤之嚎:“它真的已经离我们远去了,不能啊大黑獒那日,美丽无比的大黑獒那日,青春激荡的大黑獒那日,你不能就这样离我们远去。”在大黑獒果日是悲痛欲绝:“妹妹死了,妹妹死了。”在别的藏獒是吃惊和惋惜:“它怎么死了?它怎么就这样自杀了?”   转眼就是沉默。獒王虎头雪獒走过去,闻了闻大黑獒那日,又默默地走回来,走到黑暗的獒群里去了。就在这走来走去的时候,獒王突然做出了一个它终其一生都不会改变的决定:一定要赶走或者咬死冈日森格。因为正是这只外来的年轻力壮的狮头公獒勾引了大黑獒那日,又直接导致了它的死亡。它记得自己对大黑獒那日是不错的,这种不错完全有可能发展成雌雄之间的那种亲热、那种甜蜜。大黑獒那日对獒王虎头雪獒的态度也是蜜蜜绵绵、羞羞答答的,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发展到允许獒王跟它交配的那一步,因为大黑獒那日不能忽视獒王对姐姐大黑獒果日的态度。在獒王虎头雪獒眼里,大黑獒果日同样也是美丽无比、青春激荡的,它作为獒王既喜欢妹妹那日,又喜欢姐姐果日,所以它一直都在选择,天天都是举棋不定。举棋不定的时候,妹妹那日死了。为了保护或者为了不能保护冈日森格,大黑獒那日居然如此悲烈地了断了自己。该死的狮头公獒,一堆金黄色的应该迅速烂掉的皮毛,我要是对你不管不问,我就不是獒王了。满腹的悲痛加上隐隐的嫉妒,獒王虎头雪獒迅速酝酿着自己的仇恨,悄悄地朝前走去。   它是走向冈日森格的,它要即刻实现自己的决定:赶走或者咬死冈日森格。雪白的身影移动着,眼看就要靠近冈日森格了。这时突然从旁边凌乱的狗影中冒出了另一个雪白的身影,横挡在了它面前。獒王虎头雪獒停下了,它等待着对方给它让路,它觉得对方这是不小心堵在了它前面,它没有必要发怒,只要对方马上让开。但是对方没有马上让开的意思,对方是白狮子嘎保森格。   嘎保森格用无法抑制的大胆举动明确无误地表示了它对獒王虎头雪獒的不尊重,那生硬的态度仿佛在说:獒群里怎么能出这样一个叛徒呢?你是獒王,你为什么要容忍一个西结古藏獒的败类生活在你身边呢?獒王虎头雪獒不习惯这样的态度,冲白狮子嘎保森格吼了一声。嘎保森格居然也朝獒王吼了一声。獒王吃了一惊,然后就是愤怒,本来它就是愤怒的,现在更加愤怒了,愤怒得都有点不分青红皂白了。它扑了过去。嘎保森格用肩膀顶了一下,试了试獒王的力量,等獒王再次扑来时,它迅速闪开了。   毕竟嘎保森格是一只成熟的公獒,它深知现在还不到正式挑战獒王的时候,它得继续忍耐,得把更多的力量和智谋蓄积在年轻的身体中和更加年轻的大脑里,得用很长一段时间来韬光养晦,寻找机会也等待机会来寻找自己。它竖起尾巴,假装认错地摇了摇。恰好这时梅朵拉姆又开始高一声低一声地喊它了,它转身跑了过去。   獒王虎头雪獒觉得白狮子嘎保森格今天的举动有点蹊跷,气恨而又疑惑地望着它的背影直到消失,再回过神来寻找冈日森格时,冈日森格已经不见了。它遗憾地甩甩头,沿着气味赶紧寻找,又一阵猛叫。   父亲是机敏的,就在狗群和七个西结古的孩子注目大黑獒那日,獒王虎头雪獒和白狮子嘎保森格发生摩擦的时候,他迅速扶起冈日森格,拽着它的鬣毛,快步走向了僧舍。等獒王虎头雪獒反应过来,带领狗群再次蜂拥而至时,僧舍的门已经被父亲从里面牢牢闩死了。   冈日森格知道父亲又一次救了它,呜呜地叫着,用下巴蹭着父亲的腿,感激地哭了。父亲顾不上和冈日森格交流感情,从窗户里望过去,想知道大黑獒那日到底怎么样了,就见嘛呢石经墙前,簇拥着几个孩子和几个打着火把的牧人。巴俄秋珠趴在地上悲切地叫着:“那日,那日。”   梅朵拉姆牵着七岁的诺布,带着三只大牧狗,沿着碉房山的小路,匆匆走下山去。他们先来到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会部牛粪碉房的门前,敲出了白主任白玛乌金和眼镜李尼玛,告诉他们,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打架打输了,西结古草原的人已经把他们抓起来,准备明天一人砍掉一只手,然后赶出西结古草原。她说:“赶快啊,白主任,工作委员会得出面干涉了,要不然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就会一人丢掉一只手,人是不能没有手的,白主任。”   白主任说:“是啊,是啊,没有了手他们将来怎么做一个自食其力的牧民。不过,这件事儿并不那么简单,如果我们出面干涉,七个孩子的手是不是就能保得住呢?更让我担心的是,一旦我们出了面,就说明我们是同情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这七个孩子值得同情吗?当然值得,因为一看他们破衣烂衫的样子就知道他们是贫苦牧民的后代。问题是西结古草原各部落和上阿妈草原各部落的仇恨是不共戴天的,如果我们恩怨不明,立场不稳,就会影响在整个青果阿妈草原孤立上阿妈草原各部落的策略。我听过上级的传达,上阿妈草原的部落头人坏得很哪,过去都是投靠马步芳的,送金子,送银子,送劳役,送小妾,帮着马步芳的骑兵团杀害西结古草原的藏民和藏獒,这样的事情是不能饶恕的。我们工作委员会的主要任务是了解民情,联络上层,争取民心,站稳脚跟,现在基本上做到了。万一因为这件事情,引起西结古草原的头人和牧民对我们的反感,那不就前功尽弃了?”   梅朵拉姆跺着脚说:“可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白主任说:“谁说见死不救了?我是说我们得有一个万全之策,既要坚决制止事态的发展,又不能鲁莽行事。”梅朵拉姆问道:“有什么万全之策?”白主任沉吟着说:“这事儿我来处理吧,你赶快回去睡觉,都这么晚了。”又对身边的李尼玛说,“你送送她,不要让她再乱跑了,夜里一个人出来,很不安全。”   回帐房的路上,梅朵拉姆一直皱着眉头低着首。诺布走累了,趴在了白狮子嘎保森格身上。嘎保森格驮着他,不紧不慢地跟在梅朵拉姆身后。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警惕地望着四周,不时地吠叫一声。   李尼玛忍不住说:“你以后不要这样。”梅朵拉姆没好气地说:“不要哪样?”李尼玛说:“不要到处乱跑,也不要操心太多,你是一个大夫,看好病就行了。”梅朵拉姆说:“这是我分内的事儿,我作为一个大夫不能看着他们把人致残而不管吧?”李尼玛说:“你能有什么办法,西结古草原和上阿妈草原的矛盾是历史造成的,很深很深,深得都说不清谁是谁非了。我告诉你,部落战争是草原生活最基本的形态,草原的历史就是部落之间互相打仗的历史,没有打仗就没有部落,也没有草原,砍手,砍脚,割耳,割鼻,甚至扒皮,杀头,这种事儿多了,在过去根本就不算什么。”梅朵拉姆说:“可现在不是过去,现在就是现在,过去我没来,现在我来了。”李尼玛吃惊地望着她说:“人家叫你梅朵拉姆(花朵一样的仙女),你真的就有花朵绽放、女神降临的感觉啦?”梅朵拉姆说:“你少挖苦人,回去吧,不需要你送。”李尼玛看到离尼玛爷爷家的帐房已经不远,便停下来目送她走了过去,然后转身走了。   梅朵拉姆加快脚步,来到尼玛爷爷家的帐房前,从白狮子嘎保森格身上抱起已经睡着的诺布,正要钻进帐房,就听不远处有人腾腾腾地走来,说:“你们回来了?我去寺里找你们,说你们已经离开了。”是尼玛爷爷的儿子班觉。三只大牧狗争相迎了过去。   班觉过来,把半个身子探进帐房,拿出一个羊皮口袋,倒了一些风干肉在大木盆里,对三只大牧狗说:“吃吧吃吧,都跑了大半夜了,吃了赶紧睡,天一亮还要跟着畜群出牧呢。”班觉的老婆拉珍听到动静赶紧从被窝里钻出来,要给梅朵拉姆和诺布烧奶茶,热手抓。梅朵拉姆把诺布放到紧挨着自己的毡铺上说:“别忙活了,睡吧,过一会儿你就要起来做早饭了。”拉珍不听梅朵拉姆的,她只听丈夫的话,丈夫说了:梅朵拉姆什么时候回来,你什么时候把热腾腾的奶茶和手抓端给她。   三只大牧狗迅速吞咽了一些风干肉,卧在门口很快睡着了。它们比人更清楚,自己必须保持足够的精力,只要天一亮,只要跟着羊群和牛群走向野兽出没的草原,就一个盹儿也不能打了。
 楼主| 发表于 2006-6-13 12:00: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照壁似的嘛呢石经墙前,传来了巴俄秋珠的哭声。这哭声告诉别人:大黑獒那日死了。它躺在地上纹丝不动,头撞开了一个口子,鼻梁撞断了,原来就有伤的左眼再次迸裂,血流了一头一地。这样一副情状,谁看了都会唏嘘不已。有个牧人唏嘘完了又朝巴俄秋珠厉声呵斥道:“哭什么?你要害了那日吗?你一哭那日的灵魂就会留在你的哭声里,就不能飞到远远的地方去转世了。”   巴俄秋珠赶紧止住了哭声,呆愣了一会儿,觉得后面有动静,回头一看,发现牧人们已经走了,和自己一起奔波了大半夜的六个孩子也准备带着所有的领地狗和寺院狗离开。他知道这是对的,自己也必须和他们一起走。这里现在需要安静,需要驱散活人和活狗的气息,让大黑獒那日的灵魂尽快摆脱尘世的羁绊,在经声梵语的烘托下,乘着袅袅的桑烟飞升而去。   寺院里的桑烟、大经堂里的酥油灯、护法神殿里的火焰塔都是彻夜不熄的。守夜的喇嘛经声不断,金刚铃清脆的声音如同空谷滴水。风把殿顶的宝幢和**拍得嗡嗡响。经幡悄悄地摆动着,仿佛那些美丽的经文排着无尽无止的队伍,脚步沙沙地走上了天路,走到佛的耳朵里去了。   比夜色还要沉黑的嘛呢石经墙的暗影下,大黑獒那日静静地躺着,死了。人们没有去把藏医尕宇陀喊来治疗,就证明它已经死了。   然而父亲却认为它还活着。他不懂这里的规矩,觉得人们没有把它抬出寺院挖坑埋掉或者喂掉老鹰,就证明它还没有死。他心说这些人真是不像话,人家都伤成这个样子了,他们说走就走了。尤其是光脊梁的巴俄秋珠,只知道利用大黑獒那日打仗,只知道喊什么“那日那日上”,或者“獒多吉獒多吉”,那日一倒下他就不管了,就权当它死了,这就好比一个没有良心的将军,把不能战斗的战士都看成了死人。大黑獒那日是怎么伤的?还不是他逼的。父亲打开门,悄悄地走过去,蹲在大黑獒那日身边仔细看着。   父亲什么也没有看到,夜色是黑的,獒毛是黑的,血迹也是黑的。他只是在心里看到了,大黑獒那日伤得很重,需要马上急救。怎么急救?他不是大夫,既没有药物也不懂技术,只知道嘴对嘴地呼吸就是急救。他展展地趴在了地上,用自己的嘴对准了耷拉在地上的大黑獒那日的嘴,使劲地吸一口,又狠狠地呼出去。不知道这样到底有没有效果,反正他心里觉得是有效果的,大黑獒那日就要好起来了。嘴对嘴呼吸了差不多二十分钟,父亲站了起来,回到僧舍里,端来了酥油灯。他想知道大黑獒那日的新伤口在哪里,是不是还在流血,如果流血不止,就应该先把血口子扎住,再去把藏医尕宇陀叫来。   酥油灯往地上一放,父亲就看到了血。血其实已经不流了,但他看到的却是流,灯光一闪,不流的血就流起来了。他说:“哎哟妈呀,就像泉眼子一样往外冒呢。”他赶紧包扎,手头没有纱布,就只好撕扯自己的衣服。他撕下了半个前襟和一只袖子,把大黑獒那日的头严严实实包了起来。   包扎完了,父亲坐在地上愣愣地想:这大黑獒那日真是了不起,巴俄秋珠让它咬冈日森格,它偏不咬,它说你让我咬我就死给你看,于是它就英勇地撞到了嘛呢石经墙上。嘛呢石经墙是什么墙?是祈福的墙保平安的墙,再硬也是软的,大黑獒那日怎么会撞死呢?藏扎西说了,藏獒的命有七条,也就是说它死七次才能真正死掉,现在才死了几次?最多两次。它不会死,它就是撞伤了。伤不怕,人和狗都是吃什么补什么的,它伤在头上,明天就让藏扎西找一个羊头或者牛头来,它吃了羊头牛头就什么都能长好了。再说寺院里还有藏医尕宇陀,藏医尕宇陀就是藏族的华佗,“妙手回春”这个词,说的就是他们两个。   父亲乱七八糟想着的时候,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看着他。这双眼睛属于那个专门给领地狗抛散食物的老喇嘛顿嘎。老喇嘛顿嘎其实早就来了,躲在嘛呢石经墙后面于心不忍地偷看着就要灵肉分家的大黑獒那日,但他没有看到那日的灵魂升天,却看到了父亲的一举一动。他感动得老泪纵横,又觉得父亲这个时候不该出现在这里,就忍不住从嘛呢石经墙后面走出来,给父亲小声说着什么,又比画着什么。意思是你赶快离开这里,灵魂升天是需要安静的,再也不要嘴对嘴地呼吸了,你会把大黑獒那日的灵魂吸走的,你吸走了大黑獒的灵魂下一辈子你就是一只大黑獒。依照父亲的性格,他要是完全听懂了老喇嘛顿嘎的话就一定会说:“做个大黑獒有什么不好?勇敢善战,视死如归,忠诚可靠,义重如山,是狗中的义士,动物里的君子。”可惜他没有完全听懂,只搞明白了一点,那就是让他赶快离开这里。   父亲站起来说:“好啊,我马上就走。你帮帮我,把那日抬到僧舍里去,卧在这里露水会打湿伤口的。”说着就要抱住大黑獒那日的头。老喇嘛顿嘎一声惊叫,死死地按住了他的手。父亲愣了一下,没来得及搞明白顿嘎的意思,顿嘎又是一声惊叫。这一声惊叫比前一声惊叫还要惊人,因为顿嘎突然听到了大黑獒那日的声音。   大黑獒那日呻唤着,声气小小的,小小的,差不多就跟空气的流动一样小,但老喇嘛顿嘎敏感地捕捉到了。他惊喜地说:“那日活了。”说罢就扑通一声跪在了父亲面前,咚咚咚地磕起头来,“觉阿汉扎西,觉阿汉扎西。”意思是称赞汉扎西是个佛。在他看来,大黑獒那日原本是死了的,是父亲救活了它。父亲几天前救活了前世是阿尼玛卿雪山狮子的冈日森格,现在又救活了大黑獒那日,如果不是佛爷转世,怎么能够创造让死掉的生命活过来的奇迹呢?   可是父亲并不清楚老喇嘛顿嘎的想法,他四下里看了看说:“你给谁磕头呢?”说着赶紧和老喇嘛并排跪下,也磕起了头。他以为面前的黑暗里一定出现了一个老喇嘛顿嘎看得见他却看不见的神或者鬼,所以顿嘎才显得如此紧张如此恭敬。顿嘎膝盖一转,再次对着父亲磕了一个头。父亲这才有一点明白,赶紧拉他起来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我怎么了?”   这天晚上,天快要亮的时候,父亲和老喇嘛顿嘎把大黑獒那日抬进了僧舍。父亲蹲在大黑獒那日身边对老喇嘛顿嘎说:“快去啊,你把藏医尕宇陀叫来。”顿嘎听到父亲的汉话里有“尕宇陀”这个藏话的词儿,转身就走。   这时一直注视着父亲的冈日森格走了过来,用牙齿拽了拽父亲的衣服,来到了门口,看父亲并没有跟它走的意思,就又回来拽了拽父亲的头发。父亲被拽疼了,喊道:“你怎么咬我?”冈日森格摇着尾巴再次走向了门口。这次父亲明白了,忧郁地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你要去找七个上阿妈的孩子,阻止西结古人砍掉他们的手是不是?可是我们去哪里找他们呢?找到了又能怎么样,西结古人会听我们的?”说完了突然意识到,找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也许并不难,因为有冈日森格,阻止西结古人砍手也不是没有希望,把自己和冈日森格的命搭上,西结古人难道还会无动于衷?父亲想着,倏地站了起来。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有时候会有一些大胆的想法,一有想法就会马上行动起来。而无论怎样冒险的行动放在父亲身上都不会有那种瞻前顾后的沉重。他总是一往无前的。这就跟冈日森格一样,冈日森格冲锋陷阵的时候,决不会想到逢危当弃啦,遇险自保啦,硬弓弦先断啦,钢刀口易伤啦等等这些了不起的人生哲学。父亲后来说:“我前世肯定是一只藏獒,要不然我怎么那么喜欢狗尤其是藏獒,狗想做的我都想做。我和狗是互相欣赏的,我觉得狗有人性,狗觉得我有狗性。到底狗性伟大,还是人性伟大,我看一样伟大。”
 楼主| 发表于 2006-6-13 12:00:57 | 显示全部楼层
父亲和冈日森格出发了。把大黑獒那日托付给了匆匆赶来的藏医尕宇陀和老喇嘛顿嘎。   冈日森格的伤还没有好利索,只能慢慢走,等父亲跟着它穿过十几条窄窄的巷道,曲里拐弯地走到西结古寺最高处的密宗札仓明王殿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天是从远方亮起来的,远方是雪山。雪山承接着最初的曙色,也用自己的冰白之光播散着大地最初的黎明。父亲和冈日森格都停下来,翘首望着越来越明亮的雪山,深深呼吸着草原夏天凉爽的雪山气息。再次开路的时候,冈日森格领着父亲来到了明王殿后面山坡上能看到降阎魔洞的地方。   洞前的悬崖平台上,站着十几个人。父亲和冈日森格只认识其中的铁棒喇嘛藏扎西。藏扎西守在洞门口,正在和别人说着什么。气氛有点不祥,冈日森格感觉到了,轻声而费力地叫起来。父亲抢到冈日森格前面,快快地走了过去。藏扎西一见父亲,就大声用汉话问道:“汉扎西你来这里干什么?”父亲说:“你不用问我,你看看我身后的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就知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冈日森格停下了,这是个岔路口,它凭着灵敏的嗅觉已经知道自己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虽然来过这里但现在并不在这里。可是父亲不知道,父亲走上平台问道:“你把那七个孩子弄到哪里去了?”说着就要推开降阎魔洞的门进去。藏扎西把铁棒一横说:“降阎魔洞里除了降阎魔尊和十八尊护法地狱主,再就是大五色曼荼罗和守洞的喇嘛了,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这时一个戴着高筒毡帽,裹着獐皮藏袍,穿着牛鼻靴,脖子上挂着一串红色大玛瑙的中年人用汉话说:“你就是汉扎西?听说你救了雪山狮子的命,草原上的人都说你是个远来的汉菩萨,是来给西结古草原谋幸福的。”   父亲审视着中年人说:“请问大叔你是谁?”中年人说:“我是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老爷家的管家齐美,我们老爷说了,在上阿妈的仇家杀伤杀死的人中,我们野驴河部落的最多,砍掉仇家手的应该是我们。我刚才已经去护法神殿向吉祥天母请示过啦,吉祥天母把她的批准洒到了天上,洒成了一串清脆悦耳的金刚铃声。可是铁棒喇嘛不相信我的话,他说空中的金刚铃声是吉祥天母送给所有人的祝福,硬是不让我把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带走。”父亲说:“你先别争这个,先应该找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他们现在在哪里?”齐美管家说:“他们让铁棒喇嘛藏起来了。”铁棒喇嘛藏扎西说:“天已经亮了,太阳就要照到寺院里来了,光明的山上没有罪恶的阴影,七个孩子又不是七只蚂蚁,我能藏到哪里去?上阿妈的仇家是让别人抢走的,这时候说不定已经砍了手,正在返回上阿妈草原的路上。”   齐美管家不客气地说:“我不相信,谁能从你铁棒喇嘛手里抢走人呢,你还是闪开,让我们进到降阎魔洞里搜一搜。”藏扎西叹了一口气,身子一侧,把手中的铁棒收进了怀里。齐美管家忽地一声趴下,朝着洞门磕了一个等身长头,跳起来推开门走了进去。父亲赶紧照着他的样子也磕了一个长头,起身就要跟进去,却被藏扎西一把拽住了。藏扎西小声道:“你们西工委的白主任白玛乌金怎么没有来啊?头人的耳朵里现在只有西工委的话才是有分量的。”父亲说:“他没来我来了,我就是来阻止你们胡乱砍手的。”   藏扎西摇了摇头,望着降阎魔洞下面通向草原的小路上走走停停的冈日森格,神情黯然地说:“你走吧,跟着雪山狮子一直走,你就能找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了。”父亲说:“他们真的走了?”藏扎西一言不发。   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开始是被铁棒喇嘛藏扎西和几个牧人带到降阎魔洞里关起来的。这些牧人来自好几个部落,好几个部落的人都想由本部落来执行这次砍手的刑罚,因为几乎所有西结古草原的部落都有人死在上阿妈人的手里。铁棒喇嘛藏扎西说:“这七个上阿妈的仇家是在寺院里抓住的,按照规矩应该由我来决定把他们交给哪个部落,但明摆着我的决定会引起大家的争执,所以我打算把决定权交给草原威严的护法。你们现在赶快回去,请你们的头人或者管家去护法神殿向吉祥天母上香请求,吉祥天母批准哪个部落成为复仇的先锋哪个部落才能把人带走。”   牧人们很快离去了。几分钟后,铁棒喇嘛藏扎西打开了降阎魔洞的门,急促而紧张地说:“快跑啊,你们给我快跑,赶紧回到该死的上阿妈草原去,再也不要来西结古草原捣乱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一拥而出。   但是现在,藏扎西有点后悔了,后悔自己放跑了七个上阿妈的仇家。他知道西结古草原的部落头人们是不会原谅他这种背叛行为的,因为草原的铁律之一便是惩戒仇家和叛徒,他作为一个草原法律的执行者,放跑仇家就意味着执法犯法。如果工作委员会不出面为他开脱,他就会受到叛徒应该受到的惩罚,轻则被西结古寺逐出寺门,永世取消他做喇嘛的资格,重则砍掉他的手,而且是双手,让他一辈子失去生活的能力。   草原像梦里的波浪,柔柔地漂动着,无极地漂动着。冈日森格带着父亲来到了和雪山一样清凉的早晨的阳光里。阳光就像雪粉,结成透明的晶体曼舞在蓝绿色的空气里,这样的空气是令生命欢欣鼓舞的。可父亲和冈日森格一点也欢欣不起来,夜晚的折腾已经使他们筋疲力尽。尤其是冈日森格,它不得不卧下来休息一会儿再走,它很累,也很痛苦,未愈的伤口和见不到主人的痛苦使它一路走来一路哭,呜呜呜的。父亲也止不住潸然泪下了。   但不管冈日森格怎样苦累不堪,它追寻主人的意念始终不变。它坚定地走着,开始是向着东边的雪山,后来是向着南边的雪山,最后又改变方向朝着西边的雪山。父亲奇怪了,绕了一大圈,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怎么又回去了?是不是冈日森格的嗅觉出了错,把过去的味迹当成了主人今天走过的路线?   就在父亲满腹狐疑的时候,冈日森格突然变得狂躁不安起来,想吠又吠不出足够大的声音,只好一再地龇着牙,连牙根都龇出来了。它伸长脖子往前走,拼命想加快脚步,但实际上它是越走越慢,几乎是原地踏步了。父亲说:“歇会儿吧,你走不动了。”说着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冈日森格要它卧下。冈日森格没有卧下,朝前低低地吼了一声。与此同时父亲听到了一阵马蹄的骤响,抬头一看,热阳泛滥的地平线上已是骑影飞驰了。   骑影从右前方的大草洼里翻上来,正要穿过左前方的一座大草冈。平滑的草冈之上,一溜儿骑影就像天刀剪出来的,剪出来了七个马影,剪出来了十四个人影。也就是说,每一匹马上骑着两个人,一个大人,一个小人。冈日森格鼻子闻着,眼睛望着,比父亲抢先搞懂了剪影的意思: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被骑手们抓起来了。
 楼主| 发表于 2006-6-13 12:01: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是牧马鹤部落的军事首领强盗嘉玛措带着骑手把七个上阿妈的仇家抓回来的。   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一听说铁棒喇嘛藏扎西规定各个部落的头人或者管家必须去护法神殿向吉祥天母上香请求,吉祥天母批准哪个部落行刑哪个部落才能把人带走,就知道藏扎西肯定要给这七个上阿妈的仇家放行了。道理很简单:如果藏扎西真心要让西结古人的复仇得逞,把七个孩子分开,让各个部落都有行刑的机会不就可以了,何必要去打搅吉祥天母呢?大护法吉祥天母是仁慈和宽爱的,如果不能证明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是仇家草原派来的魔鬼,她怎么会允许西结古人去砍掉他们的手呢?尽管它是仇家的手。当然,即使得不到吉祥天母的明示,部落也可以跟保护部落的山神和战神商量,尽量使砍手变得名正言顺。但现在需要面对的并不是名不正言不顺,而是即使得到了神灵的批准你也会无手可砍,因为时间正在过去,再不抓紧,七个上阿妈的仇家恐怕就会逃离西结古草原了。   牧马鹤部落聪明的头人大格列一边派人去砻宝雪山祭告部落的黑颈鹤山神,去砻宝泽草原祭告部落的黑颈鹤战神,一边派强盗嘉玛措带领骑手前去拦截七个上阿妈的仇家。   消息很快传遍了草原:七个上阿妈的仇家被铁棒喇嘛藏扎西放跑了。   消息再次传遍了草原:在砻宝山神和砻宝泽战神的帮助下,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一个不落地抓到了七个上阿妈的仇家。   还有一个消息传得更快:砍手的刑罚将在碉房山下野驴河边执行。   能来的牧民都来了,尤其是牧马鹤部落的人。   牧马鹤部落的驻牧地在砻宝雪山下的砻宝泽草原,他们之所以纷纷攘攘来到碉房山下执行刑罚,是因为碉房山是所有部落的碉房山。大约在一百多年前,为了抵御包括上阿妈草原的骑手在内的入侵者和保卫神圣的西结古寺以及更加神圣的佛法僧三宝,也为了部落头人及其家眷的安全,所有部落的头人都以部落的名义在这里建起了碉房。从此便有了惯例,只要是与抵抗外敌有关的活动——行赏、惩罚、祭祀、出征等等,无论是哪个部落,就都在碉房山下举行。   碉房山下的行刑台前突然热闹起来。人多狗也多,小狗们追逐嬉闹,情狗们碰鼻子舔毛,熟狗们彼此问好,生狗们互相致意。和别处的狗不一样,这里的狗不管是生狗还是熟狗,都不会横眉冷对甚至打起来,因为气味会告诉对方:我们都属于西结古草原。对藏狗尤其是藏獒来说,西结古草原有一种特殊的气息,绝对和外面的草原不一样,这一点连父亲也感觉到了。父亲后来说:这里是獒高原,这里连空气也是獒臊味的,是那种你熟悉了就觉得很好闻的咸咸的獒臊味,差不多就跟大海里散发着的鱼虾的咸腥味一样。   父亲和冈日森格艰难趱行到碉房山下,远远望见行刑台时,砍手的刑罚快要开始了。   行刑台是用石头垒起来的,上面立着一溜儿原木的支架,支架上吊着一排铁环和一些绳索,一看就知道那是绑人吊人的。支架的前后都是厚重的木案,既能躺人,也能坐人和砍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已经被七个彪形大汉拽到了台上,两个戴着獒头面具的操刀手威武地立着,把砍手的骷髅刀紧紧抱在怀里,让他们的胸怀在正午的阳光下闪出一片耀眼的银雪之光。七个牧马鹤部落的红帽咒师一人拿着一把金灿灿的除逆戟槊,高声诵读着什么;另外七个黑帽神汉一人拿着一面人头鼓缓慢而沉重地敲着;还有七个黄帽女巫挥舞断魔锡杖环绕着行刑台边唱边走。   父亲停下了,冈日森格也停下了,远远地望着,都意识到他们不能就这样走上前去。人群可以穿过,狗群呢?西结古草原的藏狗尤其是藏獒会把上阿妈草原的狮头公獒冈日森格撕得粉碎然后让老鹰和秃鹫一滴不剩地吃掉。人和狗都愣怔着,不知道怎么办好。冈日森格吃力地翘起了头,神情哀哀地看着行刑台上的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便四肢一软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父亲俯身抱住了它,看着它泪汪汪的眼睛说:“你是不是不行了?你别这样,咱们再想想办法。”他求援似的四下里看了看,看到不远处有一顶帐房,帐房前的草地上铺着几张晒得半干的牛皮,几只百灵鸟在牛皮上啁啁啾啾地啄食。他琢磨了一下,突然就又是高兴又是忧虑地说:“现在就看你的了冈日森格,只要你能走得动,我们说不定就能走过去。”   冈日森格的理解能力让父亲吃惊,他把一张大牛皮拉过来,示范似的刚一披到自己身上,冈日森格立刻就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父亲把牛皮从自己身上取下来,严严实实盖住了冈日森格,只给它的眼睛留出了一条缝。父亲说:“你行吗?”冈日森格用行动告诉父亲:“行。”他们开始往前走,父亲在前,它在后,它低头盯着父亲的脚后跟,慢慢地走着,乍一看,尤其是让狗们乍一看,那黑色的皮毛绝对是一头牛的移动。狗们有点奇怪:怎么这牛身上还混杂着异地狗的味道?是不是被外来的狗咬伤了?不,不是咬伤了,而是咬掉了头,这个没有头的牛怎么还能走路呢?   谢天谢地,冈日森格一直走着。它没有倒下,它本来是要倒下的,孱弱的身体让它觉得连自己那一身浓密的黄毛都成了累赘,怎么还能披得动一张沉甸甸的牛皮呢?但是它坚持住了,硬是没有倒下,前面需要救命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让它奇迹般地不仅一直立着,而且一直走着。它跟着父亲安全穿过了包括许多聪明的藏獒在内的狗群,也安全穿过了更加聪明的人群。人当然能看明白那不是一头牛而是一只狗,但他们不明白狗为什么要披着牛皮走路,还以为砍掉仇家手的庆典需要这样一个环节、这样一种装扮。   行刑台越来越近了,最危险的时刻也就来临了。不知为什么,几只硕大的藏獒从领地狗群中分离了出来,正好横挡在他们前去的路上,其中就有白晃晃的獒王虎头雪獒。父亲抖了一下,冈日森格也抖了一下,一前一后行走的速度明显地慢了。好在披着牛皮的冈日森格没有在颤抖中倒下,它用出乎自己意料的坚韧依然如故地缓缓移动着,就像所有受到狗保护的牛一样朝着拦路的藏獒毫无顾忌地走了过去。獒王虎头雪獒认出了父亲,他就是昨天晚上把冈日森格救进僧舍的那个外来人。这个人是可恶的,但又是了不起的。从大黑獒那日对他的态度中獒王已经知道自己不能撕咬这个人,这个人没有报复曾经咬死过他的马咬伤过他本人的大黑獒那日,反而赢得了对方的心,可见这个人天生就是藏獒的理想主人。它看到这个藏獒的理想主人突然冲它笑了笑,接着就唱起来,跳起来,又是挥手,又是踢腿。獒王虎头雪獒好奇地看着,它身边的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以及另外几只藏獒比它还要好奇地看着。父亲越唱越疯,越跳越狂了。   就这样,在可怕的拦路藏獒忘乎所以的好奇中,在父亲手舞足蹈的表演中,冈日森格靠近了它们,它披着牛皮缓慢而紧张地靠近了它们。獒王虎头雪獒和所有的藏獒都没有在乎它,因为牛是它们时时刻刻都能看到的东西,乏味了,多看一眼都不想了。它们的眼睛朝上瞅着,上面是父亲高高举起的手,手在舞动,在变着花样舞动,最后甚至舞起了衣服,忽忽地响,哗哗地响,自始至终吸引着它们的眼球。等那个人、那双手不再舞动的时候,冈日森格已经从它们身边走过去了,距离迅速拉大,威胁正在消除,獒王和它的伙伴已经不可能看清那是移动的牛皮而不是真正的牛了。   父亲和冈日森格终于走到了行刑台下。这儿没有狗只有人,这儿的人沉浸在砍手的庄严里,脸上没有表情,哪怕是一丝惊讶的表情。父亲掀掉了冈日森格的牛皮,双手托着它的肚子,连推带抱地让它登上了行刑台。   獒王虎头雪獒远远地看着,愣了。所有刚才注意过那头牛的藏獒以及小喽藏狗都愣了,接着就是一片吠声。獒王没有吠,它回忆着刚才父亲和冈日森格通过的情形,一丝隐忧像饥饿的感觉在身心各处袅袅升起。它并不认为这是人的鬼主意,它觉得冈日森格居然能够在它的眼皮底下蒙混过关,完全是靠了一只优秀藏獒不凡的素质和禀性——超常的机灵和超常的胆略。它喜欢这样的藏獒,同时又警惕着这样的藏獒。如果这样的藏獒属于自己终身厮守的这片草原,那就是一员杀伐野兽保护人类极其财产的干将;如果它来自一片敌对的草原,那就坏了,那肯定就是一种不能让西结古草原平安宁静的强大威胁,一定要毫不客气地赶走它,不,不能赶走它,应该咬死它,必须咬死它。獒王虎头雪獒恨恨地想着,多少有点失态地从嗓子眼里呼出了几口粗重的闷气。   一上行刑台,冈日森格就径直走向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确切地说是走向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孩子。“冈日森格?”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喊起来。冈日森格朝孩子们摇了摇尾巴,瞪起眼睛望着那些死拽着主人的彪形大汉。但是它没有发出叫声,甚至也没有龇出虎牙来吓唬吓唬他们。它知道现在不是对抗的时候,一个庄严肃穆的仪式就要举行,一个不是狗(哪怕它是气高胆壮的藏獒)所能抗拒的人的整体意志正在出现;更知道它自己现在的状况——它正在伤痛之中,已经没有对抗任何敌手的能力了。它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自己的主人然后和他们一起接受被人宰割的命运。它卧在刀疤身边,和主人一样面对着用来砍手的木案和两个戴着獒头面具的操刀手。   父亲跟在冈日森格后面,走向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笑着问道:“你们叫它冈日森格,我也叫它冈日森格,冈日森格是什么意思?”大脑门的孩子用下巴蹭着彪形大汉揪住自己肩膀的手使劲侧过头来,看了看刀疤说:“雪山狮子。”父亲问道:“冈日森格就是雪山狮子?你们怎么知道?”大脑门一脸懵懂,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样问。父亲大声说:“我告诉你们吧,西结古寺的丹增活佛说了,冈日森格是阿尼玛卿雪山狮子的转世,它前世保护过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它是一只多情多义的神狗,谁也不能欺负它。你们现在把我的话重复一遍,用藏话重复,大声重复,让这里的人都听到。”刀疤问大脑门:“他在说什么?”大脑门把父亲的话告诉了他,跟冈日森格一样机灵的刀疤立刻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几乎是喊着用藏话说起来。   然后父亲若无其事地走向了一个戴着獒头面具的操刀手,跷起大拇指笑着说:“你的刀真漂亮,我从来没见过装饰得这么华丽的刀。”操刀手看父亲一身汉装,知道是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人,也从面具后面笑了笑。父亲感觉到他是友好的,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就把手伸了过去:“能看看你的刀吗?”操刀手搞不懂父亲要干什么,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父亲干脆把手伸向他的怀抱,抓住了骷髅刀的刀柄。操刀手犹豫了一下,居然松开了手。父亲拿过刀来,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从刀柄一直欣赏到刀尖。   行刑台下响起了一阵喧哗。狗们叫起来。父亲抬起头,看到七个红帽咒师正在把金灿灿的除逆戟槊举起来,七个黑帽神汉正在把斑斑斓斓的人头鼓举起来,七个黄帽女巫正在把环佩丁当的断魔锡杖举起来,三七二十一个部落灵异者在举起法器的同时,都把头扭向了一条人群自动让开的通道。通道上走来一群衣着华贵的人,两边的牧人都静静地弯下了腰,个个都是毕恭毕敬的样子,甚至连狗也知道肃静,再也不叫了,哪怕是欢快的吠叫。父亲望着他们,发现早晨见过的齐美管家也混杂在里头,便知道这是些什么身份的人了。但是他仍然没有想到,西结古草原所有部落的头人和管家都来了,包括前面提到的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和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   头人和管家们迅速走来,停留在行刑台下一片专门为他们留出来的空地上。这就是说,仪式的主人大格列和被邀请的各个部落的贵客都已经到了,行刑马上就要开始。操刀手朝着父亲礼貌地弯了弯腰,意思是说:“还我的刀来。”父亲冷冷地笑着,突然朝后一跳,冲过去一把揪住了冈日森格绵长的鬣毛。冈日森格吓了一跳,侧头不安地望着父亲。父亲扯开嗓门喊起来:   “听着,听着,底下的人都听着。今天你们大家都来了,你们来这里干什么?是来看砍手的,还是来看我和冈日森格的?我今天不活了,冈日森格也不活了,我们今天豁出去了。”
 楼主| 发表于 2006-6-13 12:02:32 | 显示全部楼层
行刑台下一片骚动。吠声再次响起。大部分人没有听懂父亲的话,只是觉得父亲的形象十分可怕:一手举着闪闪发光的骷髅刀,一手拽着丝毫不做反抗的冈日森格,面孔狰狞,声嘶力竭,差不多就是个镇压邪祟的大威德布威金刚了。父亲等狗叫停止了又喊道:   “冈日森格是什么狗?我不说你们也知道,它是雪山狮子,是来自阿尼玛卿雪山的神,它前世保护过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现在又来保护西结古草原了,你们不会不管它的死活吧?至于我,我是什么人,你们不知道是不是?西结古寺的丹增活佛说了,我是个吉祥的汉人,所有的喇嘛都要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待我,因为是我把雪山狮子的化身带到西结古草原来的。我告诉你们,我是狗的朋友,是狗的恩人,我救了冈日森格的命,还救了大黑獒那日的命,草原上的人都说我是远来的汉菩萨,是来给西结古草原谋幸福的。我现在郑重宣布,你们谁要是砍了这七个孩子的手,我就砍死冈日森格,然后再去西结古寺砍死大黑獒那日,最后砍死我这个汉菩萨。”   父亲喊叫着,拉着冈日森格过去,把硕大的獒头摁在了木案上。冈日森格听到父亲叫了好几声自己的名字,便知道父亲的用意了,顺从地一动不动,只是用眨巴的眼睛问着父亲:你真的想砍了我吗?   行刑台下,狗群吆喝着朝前涌过来。它们看着父亲举刀摁头的样子,以为父亲真要杀了冈日森格,便助威似的吠叫起来。只有獒王虎头雪獒一声不吭。它侧耳听着父亲的话,研究着父亲的表情,虽然没有听懂,也没有研究明白,但却准确地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一直都在充当藏獒的保护者的汉人是不可能杀死冈日森格的,所有的人包括西结古草原的人都不可能杀了这只外来的雪山狮子,要杀了它的只能是西结古草原的藏獒,确切地说,是它——西结古草原的獒王虎头雪獒。獒王随着狗群朝前跑去,快到行刑台时它停下了。它用声音和眼色阻止了领地狗的涌动,然后就静静地观察着台上的一切,也观察着机会的出现。没有,没有,没有机会。它不停地遗憾着,知道在这种人声嘈杂狗影泛滥的地方,自己很难实现杀死冈日森格的计划,甚至连咬它一口,吠它一声的机会也没有。它有点沮丧地后退了几步,突然不满起来:冈日森格是一个来犯者,它的主人是上阿妈的仇家,怎么不见西结古草原的人跳到台上对它表示一下自己的愤怒呢?难道他们也像大黑獒那日一样喜欢上了这只漂亮英俊的狮头公獒?不,这是不允许的,老天不允许,祖先不允许,我们藏獒坚决不允许。咬死它,咬死它,尽快咬死它。獒王虎头雪獒越想越觉得自己必须亲自咬死它。   而在人群里,懂汉话的齐美管家一遍遍地把父亲的话翻译给一些听不懂汉话的头人和管家们听。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说:“我也听说丹增活佛说过这样的话,丹增活佛没看错人吧?”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说:“我佩服不怕死的汉人,更佩服能够救活藏獒性命的汉人。但是他不该保护七个上阿妈的仇家,他一保护他们,就不是我们西结古草原的汉菩萨,而是上阿妈草原的汉菩萨了。”   父亲挥着骷髅刀继续喊叫着:“你们谁是管事儿的?快过来呀,把这七个孩子放了,要不然我就要砍了,真的砍了。”   父亲的这种举动在以后的人看来完全像个“二杆子”,却的确起到了延缓乃至阻拦砍手事件发生的作用,没有人不认真对待。组织这次砍手仪式的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拽着野驴河部落的齐美管家,跑上了行刑台。齐美管家喊道:“汉菩萨,汉菩萨,你不要这样,你不知道原因,上阿妈草原的人欠了我们的血,欠了我们的命。”只会说一点点汉话的强盗嘉玛措一下一下地扬着手说:“远远的原因,多多地欠了。”齐美管家说:“对,他们欠了我们许许多多的人命和藏獒的命,就是砍了这七个仇家的头,也是还不完的。”   父亲说:“谁欠了你们的命你们找谁去,你们的命不是这七个孩子欠的。”   齐美管家把父亲的话翻译给嘉玛措听,作为牧马鹤部落军事首领的强盗嘉玛措一脸愠色,红堂堂的就像染了颜色,呜里哇啦地说着什么。齐美管家说:“部落欠的命,部落的所有人都有份;上阿妈欠的命,上阿妈的所有人都要还,这是草原的规矩。”父亲说:“不要给我说这些,我不听。我汉菩萨有汉菩萨的规矩,放人,赶快放人,不放我就砍了。”   强盗嘉玛措意识到说得再多也没用,便朝着失去了刀的操刀手一阵训斥。父亲听不明白,但他觉得应该是这样的:“废物,怎么搞的,连自己的骷髅刀都拿不住,部落养你这样的操刀手有什么用?还不赶快抢过来。”   戴着獒头面具的操刀手扑向了父亲手中的骷髅刀。父亲把刀高高举起,大吼一声:“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砍了,先砍死冈日森格,再砍死我。”操刀手一愣,还要往前扑。父亲说:“哎哟妈呀,他跟我一样不要命。”说着一刀砍了下去。   一片惊叫。在别人看来,他砍在了冈日森格的头上,只有他自己和冈日森格知道,他砍在了自己摁着冈日森格的左手上。冈日森格不禁颤抖了一下,它很痛,它是一只和人类心心相印的出色藏獒,它立马感觉到了周身的疼痛,好像父亲的身子就是它的身子,父亲的神经就是它的神经,当伤口在父亲手上产生疼痛感觉的时候,真正受到折磨的却是它。冈日森格呜呜呜地叫着,这是哭声,是它从人类那里学来的发自肺腑的哭声。   操刀手一看这阵势,吓坏了,望着强盗嘉玛措朝后退去。强盗嘉玛措朝操刀手不屑地挥了挥手,摆开架势准备亲自扑上去夺刀。齐美管家一把拽住了他:“你可不要逼这个汉人,逼出了人命或者藏獒的命谁担待得起?”   流血了。父亲扬起流血的手,挥舞着说:“看啊,看啊,流血了,这是汉菩萨的血,流在西结古草原上了。”血花飞溅而去,谁也不知道落在了哪里,只有一滴是知道的,它落在了行刑台下一个姑娘的脸上。这姑娘用手背一擦,看到手背上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彗星,突然就一激动,跳了起来。   姑娘旋风般来到行刑台上,喊道:“也算我一个,你们谁要砍了七个孩子的手,就先砍了我的手。”父亲一看,是梅朵拉姆,就说:“你来凑什么热闹?谁在乎你啊。”又说,“也好,把手放在案子上,我要砍了。”梅朵拉姆吸了一口凉气,真的把手放在了案子上。父亲又说:“我砍了?”她咬着牙说:“你砍吧。”然后闭上了眼睛。   父亲忽地举起了骷髅刀,但那不过是一个造型,一个冒充的嗜杀如命者的杀人造型。刀并没有落下来,因为他意识到梅朵拉姆的美丽也包括了她白嫩的手,如果一定要砍,他砍烂的肯定还是自己的肉,砍下的肯定是自己的手或者头。他悲愤地质问梅朵拉姆:“白主任怎么没有来?他是不是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了以后故意躲起来了?”   这时候父亲最希望看到的一是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白主任,二是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他觉得他们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制止这种残酷的砍手仪式。但是直到现在他们谁也没有出现,他们真是太超脱、太逍遥了。父亲很沮丧,觉得今天真是倒霉,自己非死在这里不可了。他好像并不担心自己拿骷髅刀砍向自己的脖子时会不会怯懦,他担心的是:即使他死了也未必能保住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手。父亲呆愣着,这一刻的呆愣让他变成了一个受刑者。他已经陷入骑虎难下的境地,除了考虑自杀好像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观看的人群和狗群虽然骚动不宁,但仪式还在举行。沉默了片刻之后,七个拿着金色除逆戟槊的红帽咒师又开始高声诵读着什么,七个拿着人头鼓的黑帽神汉又开始缓慢而沉重地敲起来,七个挥舞断魔锡杖的黄帽女巫又开始环绕行刑台边唱边走,好像行刑台上发生的一切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怎么这么麻木啊,我就要死在他们的麻木之中了。父亲扔掉了骷髅刀,突然流下了眼泪。他后来说,我怎么会在那种时候流泪呢?我怎么不是一个坚强而悍烈的藏獒呢?我怎么这么软弱,软弱得有点可耻,软弱得都不是男子汉了。我要是一个密宗法师或者是一个苯教咒师就不会软弱了,我就可以用最伟大的咒语,搞乱所有藏獒的敌我界限,然后调动它们都来营救七个上阿妈的孩子。遗憾的是我不是,我既没有催破魔障的本领,也没有差遣非人、猛咒诅詈的法力。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父亲一流泪,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便知道自己的手必砍无疑了,哇哇地哭起来,梅朵拉姆也哇哇地哭起来。冈日森格的眼泪无声地流在了木案上,木案上一片湿润。   不远处的狗群里,獒王虎头雪獒突然振作起来。机会?也许这就是一个机会:以雷轰电掣之势跑上行刑台,在冈日森格和它身边的人沉浸在悲伤之中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一口咬死它。就一口,不多咬,一口咬不死它,我就不做獒王了。獒王虎头雪獒禁不住轻轻吼起来,示威似的来回走了走,让雪白的獒毛迎风飘舞着,四腿一弹,忽地跑了起来。   冈日森格浑身抖了一下,鼻子一闻,耳朵一扇,抬头警觉地看了看远方。它不哭了,舔了舔木案上自己的眼泪,然后来到行刑台的边沿,朝着下面沙哑地叫起来。它是在威胁那些生杀予夺的头人和管家,还是在威胁那些看热闹的藏狗以及那只飞速跑来的雪白的藏獒?不,父亲擦了一把眼泪就发现,冈日森格不是威胁,是欢迎和期待。它欢迎着一个熟人的到来,这个熟人便是西结古寺的铁棒喇嘛藏扎西。   藏扎西带着十几个铁棒喇嘛和一大群寺院狗从碉房山奔跑而来。寺院狗肆无忌惮的叫声吸引了所有人和所有狗的注意。   獒王虎头雪獒戛然止步。它知道铁棒喇嘛是草原法律和寺院意志的执行者,在整个青果阿妈西部草原,只有他们才可以随意惩罚包括藏獒自然也包括它獒王在内的所有生灵,所以它知趣地停下了。它停下的地方离行刑台只有两三步,离冈日森格只有七八步,也就是说仅仅晚了几秒钟,冈日森格就依然活着了。冈日森格痛苦地活着,獒王虎头雪獒却因为冈日森格的活着而痛恨地活着。  
 楼主| 发表于 2006-6-13 12:03: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其实父亲期待中的那两个大人物——丹增活佛和白主任白玛乌金在父亲闯上行刑台要死要活的时候,并没有闲着。他们已经通过各自的渠道知道了西结古草原上正在发生着什么,照现在的说法,就是他们正在进行紧急磋商,地点是西结古寺的护法神殿。   白主任说:“草原上的麻烦是我们的汉扎西惹出来的,现在只有佛爷你出面才能够解决了。”丹增活佛说:“其实这种时候你们不应该回避,应该迎着魔鬼的陷阱奋勇而上。”白主任说:“我们不行,我们一出面,头人们和牧民们就会误解我们的意思,以为我们的屁股坐到了上阿妈草原一边,今后的工作就不好开展了。”丹增活佛理解地点了点头说:“可是,可是我也不便亲自出面哪。”白主任说:“如果佛爷实在不愿意出面,那我就只好去一趟了,但恐怕头人们不听我的话,救人的目的达不到,去了也是白去。”   他们的磋商是由眼镜李尼玛翻译的,差不多就是由白主任和李尼玛两个人想尽一切理由来说服丹增活佛。丹增活佛本来就很严肃的神情更加严肃了,他知道事不宜迟,再这样说来说去七个完整的生命就会残废,七只孩子的手就会成为血淋淋的狼食。他派人叫来了铁棒喇嘛藏扎西,吩咐他立刻带人去制止碉房山下牧马鹤部落正在举行的砍手仪式。   藏扎西把铁棒朝地上杵了一下,转身就走。丹增活佛又问道:“铁棒喇嘛你真的要去了?”藏扎西回身说:“是啊,我听佛爷的吩咐,我要去了。”丹增活佛摇摇头说:“不是我的吩咐,是你自己的主意。”藏扎西似懂非懂地站着不走。丹增活佛说:“我是说,是你把七个上阿妈的仇家救下来了,不是寺院救下来了。救了仇家就会得罪各个部落,是你得罪了部落,不是寺院得罪了部落。”藏扎西想了想说:“我明白了。”丹增活佛说:“你还要明白,得罪部落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作为草原法律的执行者,昨天晚上尽数放跑了仇家,就已经是叛逆行径了,应该被西结古寺逐出寺门,永世不得再做喇嘛。现在你又要带人去把仇家从砍手的刀口下营救出来,按照古老的习惯,那就是罪上加罪,一旦抓住你,就一定会砍掉你的双手。”藏扎西呆愣着。丹增活佛又说:“对我们草原来说,习惯就是法律,我也不能违背。你要想得远一点,一旦你救了仇家,你失去的很可能不仅仅是双手,还有部落、人群、足够生活的牲畜,你也许只能是个乞丐,是个流浪的塔娃,是个孤魂野鬼。”藏扎西不禁打了个寒颤,突然把铁棒一丢,咚地跪在地上,朝着护法神殿正前方怒发冲冠的吉祥天母磕了一个头,又朝着丹增活佛磕了一个头说:“祈愿佛和护法帮助我躲过所有的苦难,战胜一切魔障,我只能去了,因为一个喇嘛不是为了自己才活着,就好比一只藏獒不是为了自己才去战斗。”丹增活佛说:“是啊,你是为了西结古寺才不得不这样做的,神圣的吉祥天母和所有的佛僧法僧都会保佑你,赶快去吧,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藏扎西站起来,拿着铁棒,大步走去。   这些都是父亲后来才知道的。父亲后来还知道,西结古寺是西结古草原各个部落头人的前辈划地捐资建起来的,从古到今寺院僧众的所有生活开销都来自部落的供给和信徒的布施。既然如此,寺院为部落服务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这种服务最重要的是,寺院必须体现包括复仇在内的部落意志,满足部落以信仰和习惯的名义提出的各种要求。如果寺院违背草原的习惯和部落的意志,各个部落就会召开联盟会议,做出惩罚寺院的决定:断其供给,或者把不听话的活佛和喇嘛请出寺院,再从别处请进听话的活佛和喇嘛成为西结古寺掌管佛法的新僧宝。丹增活佛显然不想走到这一步,但又意识到不援救七个无辜的上阿妈的孩子是有违佛旨佛意的,只好出此下策,让铁棒喇嘛藏扎西以个人的名义代替寺院承担全部责任。   铁棒喇嘛藏扎西带着西结古寺的所有铁棒喇嘛和所有寺院狗,跑步赶到了行刑台上。他们从七个彪形大汉手里抢到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又把父亲汉扎西和冈日森格以及汉姑娘梅朵拉姆用身体保护了起来,然后由藏扎西大声念起了《刹利善天母咒》。这就意味着他藏扎西作为铁棒喇嘛是奉了护法神吉祥天母的密令来劫持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他们作为孩子是不是应该当作仇家来对待,还得恭请吉祥天母最后裁定。没有人敢于阻拦他,尽管他对《刹利善天母咒》的念诵很快就会被证明是矫佛之命,但在此时此刻,所有人都相信他的举动没有半点虚假,都相信疾风般席卷而来的,不仅仅是以藏扎西为首的铁棒喇嘛和一群寺院狗,更是在众生的心灵深处被推向至尊至崇的一种力量和被敬畏被服从的一种符号。   行刑台上,骷髅刀已不再闪耀银雪之光,两个戴着獒头面具的操刀手和七个彪形大汉入定了似的立着。牧马鹤部落的军事首领强盗嘉玛措冲着藏扎西喊了一句什么,被野驴河部落的齐美管家立刻用手势制止了。   行刑台下,七个高声诵读着什么的红帽咒师沉默了,七个敲打着人头鼓的黑帽神汉安静了,七个环绕行刑台边唱边走的黄帽女巫愣住了。他们作为灵异的神职人员,对十几个来自西结古寺的铁棒喇嘛毫无办法,因为他们属于牧马鹤部落,而铁棒喇嘛则属于比牧马鹤部落大得多的整个西结古草原。更因为他们是古老苯教的修炼者,而西结古草原的苯教在那个时候已经完全失去了独立性,早就归属西结古寺的佛教了。   后来父亲渐渐知道,佛教之所以在草原上具有统治一切宗教的地位,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佛教受到了历代朝廷以及中央政府的认可和册封,而苯教没有,苯教从来没有在中央政府中获得过任何尊崇的地位。再从宗教本身的作为来讲,苯教是祛除邪祟的,佛教是追求光明的。追求光明的佛教聪明而大度,在进入草原之后,把原始苯教祛除邪祟的所有神?都吸纳到了自己门下,不仅使自己也具有了祛除邪祟的能力,更使得苯教完全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虽然各个部落在信仰的仪式、遵守的规矩和养成的习惯上和苯教的要求没什么两样,但心理的归属和灵魂的依托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就是,生民们很快意识到自己信仰的已不再是原始的苯教而是现代的佛教,因为当他们来到西结古寺的时候,发现所有他们崇拜着的祖先和畏惧着的苯教神灵,都在西结古寺辉煌的佛殿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且都是佛迹的追随者、佛理的布道者和佛教的护法神。   疾风般席卷而来的,流水般漫荡而去了。当铁棒喇嘛藏扎西离开夭折了的行刑仪式时,他身后紧跟着冈日森格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以及父亲和汉姑娘梅朵拉姆。十几个铁棒喇嘛,一大群寺院狗,在两侧和后面保护着他们。寺院狗当然知道冈日森格是个该死的来犯者,但它们更知道铁棒喇嘛藏扎西的意图,它们只能保护,不能撕咬,万一周围的领地狗扑过来撕咬,它们还必须反撕咬,哪怕伤了自家兄弟姐妹的和气。   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以及别的藏狗跟寺院狗一样不笨,就像俗世的牧人崇敬着寺里的喇嘛一样,它们也崇敬着寺院狗,一看到寺院狗都在保护冈日森格,它们也就悄悄地不做声了,再愤怒的心情也得压抑,再凶悍的性情也要克制。獒王虎头雪獒就是最愤怒的一个,又是最克制的一个,它友善地朝着寺院狗打着招呼,走过去,靠近冈日森格使劲闻了闻。这一闻就把冈日森格的气味深刻地烙印在了记忆里,一辈子也忘不掉,出现什么情况也忘不掉了。它心说狡猾的家伙,无论你以后披上牛皮羊皮还是豹皮熊皮,我都不会上当受骗了。它以獒王的矜持朝着寺院狗们笑了笑,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那里。不离左右的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赶紧跟了过去。   铁棒喇嘛藏扎西一行走得并不快,因为要照顾走得很慢的冈日森格。走着走着就停下了,他们看到,冈日森格再也走不动了。冈日森格伤口未愈,体能已经越过了极限,加上神经高度紧张,终于支撑不住了。它昏迷过去,它不是一倒下就昏迷过去的,而是还没倒下就昏迷过去了。父亲知道自己背不动,但还是俯下身去想背它。藏扎西推开他,招呼另外两个铁棒喇嘛把冈日森格抬起来放在了自己背上。他们行走的速度顿时加快了,越来越快,风一样呼呼地响着,把人群和狗群很快甩在后面,消失了。   一堆穿戴华美的头人和管家沉默着。所有的人和所有的狗都沉默着。   突然,就像打鼓一样,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朗声说:“寺里怎么能这样做?丹增活佛完全错了,怎么能这样处理七个上阿妈的仇家?怎么能如此放纵那个自称救了狗命的汉菩萨呢?还有那只狮头公獒,谁能证明它前世真的就是阿尼玛卿的雪山狮子?各位头人你们说,是不是应该召开一次部落联盟会议了?我们牧马鹤部落丢了脸不要紧,坏了草原的规矩就麻烦了。”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摇了摇头,却没有把摇头的意思说出来。   狗叫了,它们比人更快地知道了严肃的仪式已经结束。小狗们又开始追逐嬉闹,情狗们又开始碰鼻子舔毛,熟狗们又开始彼此问好,生狗们又开始互相致意,乱纷纷,闹哄哄的。
 楼主| 发表于 2006-6-13 12:04:18 | 显示全部楼层
部落的头人和管家们很快离开了那里。接着人散了,狗也散了。行刑台前,一片旷古的宁静。秃鹫在空中盘旋,越旋越低,刚落下,就来了一群雪狼。秃鹫和雪狼都很失望,它们在行刑台上什么也没有找到。   正在失望的时候,秃鹫和雪狼看到从迷蒙的草色岚光里走来一个人。这个人头上盘着粗辫子,辫子上缀着毒丝带和巨大的琥珀球,琥珀球上雕刻着罗刹女神蛙头血眼的半身像。他身穿大红氆氇袍,扎着缀有一串儿牛骨鬼卒骷髅头的熊皮阎罗带,胸前挂着一面有墓葬主造型的镜子,走起路来闪闪发亮。秃鹫和雪狼一见他,就像见了活阎罗,掉头就走,能飞的赶快飞远了,能跑的迅速跑掉了。   碉房山歪歪斜斜的路上,父亲和梅朵拉姆被眼镜李尼玛拦住了。李尼玛说:“白主任要你们去一下。”父亲说:“等一会儿我会去找他的,我先去藏医尕宇陀那儿包扎一下手。”李尼玛指着梅朵拉姆说:“就让她给你包扎吧,你不去,我给白主任怎么交代?白主任都气瘫了。”说着埋怨地瞪了一眼梅朵拉姆。   梅朵拉姆不理他,转身朝尼玛爷爷家走去,突然看到不远处的一座碉房后面光脊梁的巴俄秋珠正在探头探脑,便停下来喊了一声,想让他帮她去拿药箱。巴俄秋珠朝她跑来,突然意识到自己还赤着脚,还没有穿上靴子,又拐了个弯儿,倏忽一闪不见了。梅朵拉姆寻思,真是有些古怪,这个小男孩,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呢。   父亲跟着李尼玛来到了工作委员会的牛粪碉房里。白主任白玛乌金正躺在床上呼呼吹气,一见他就忽地坐了起来,铁青着脸吼道:“你给我回去,今天就回去,如果你不回去,就请你告诉草原上的人,你不是汉人,更不是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人,免得人家把账算到我们头上。”   父亲笑了,非常得意的样子,好像他刚刚从一场胜利了的游戏中下来。他爽快地说:“好,我明天就去说,我是一个藏民,是一个上阿妈草原的藏民,我带着七个孩子和冈日森格来到了这里,这里是美丽的西结古草原。”   白主任气得一仰身又躺下了,还没有躺稳,又诈尸一样躬起了腰,对李尼玛吼道:“张冬梅呢?”李尼玛愣怔着,好像他压根不知道张冬梅是谁。白主任又吼了一声:“梅朵拉姆呢?”李尼玛有点紧张,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父亲不怀好意地说:“她拿药箱去了,就来给你治病,李尼玛说你气成瘫子了。”   这时梅朵拉姆走了进来,不敢看白主任似的低着头,打开药箱,给父亲包扎那只他自己砍伤的左手,突然笑了,说:“你挺会砍的,血流了那么多,但伤口并不深。”父亲说:“我自己的手我能使劲砍?”梅朵拉姆说:“对了,我问你,你当时为什么不砍我的手?”父亲说:“舍不得,要是李尼玛的手,我一定砍下来。”说着哈哈大笑。   包扎好了伤口,父亲就要离去。白主任白玛乌金喘了一口气说:“你们把我气死了,都给我坐下,我有话给你们说。”父亲说:“可是我饿了。”   一进入西结古寺,十几个铁棒喇嘛和所有的寺院狗就散去了。藏扎西背着冈日森格来到父亲居住的僧舍,把它和大黑獒那日放在了一起,然后就去丹增活佛跟前复命。他跪在丹增活佛面前,悲伤地说:“神圣的佛爷,使命已经完成了,我该走了。”丹增活佛说:“你是说你要离开寺院吗?不要这么着急,你先回到你的住处去,等一会儿我叫你。”藏扎西又去找到藏医尕宇陀,忧急万分地说:“仁慈的药王喇嘛,快去救命啊,雪山狮子不行了。”藏医尕宇陀说:“你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他们真的会砍了你的手吗?常常念诵大医王佛的法号东方药师琉璃光如来吧,它会解除你心灵和肉体的所有痛苦。”藏扎西虔诚地答应着,磕了一个头,转身走了。   等藏医尕宇陀来到父亲居住的僧舍时,丹增活佛已经果断地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派人把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昏迷不醒的冈日森格以及奄奄一息的大黑獒那日背到“日朝巴”(雪山里的修行人)修行的昂拉雪山密灵洞里藏起来。这在他有两种考虑:一是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冈日森格必须得到保护,不能让他们再落到部落人的手里;二是大黑獒那日和冈日森格都有重伤在身,必须由藏医尕宇陀治疗。如果它们两个不在一起,尕宇陀就会在西结古寺和密灵洞之间来回奔走。怕的不是天天奔走的辛苦,而是被人发现。一旦部落的人发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冈日森格藏在昂拉雪山的密灵洞里,派几个操刀手私自砍了他们的手甚至暗杀了都有可能。所以他把尕宇陀派到密灵洞里去,和两只受伤的藏獒以及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住在一起,等治疗差不多了再下来。   藏医尕宇陀点头称是,草草地看了看冈日森格,从豹皮药囊里拿出一粒红色的药丸塞进了还在昏迷的冈日森格嘴里,又在它脖子上使劲扯了扯让它咽了下去,然后说:“佛爷,我先走一步了,我走得慢。”   半个时辰后,另一拨人马离开了西结古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一人背着一个牛肚,里面装满了酥油和青稞炒面。两个年轻力壮的铁棒喇嘛背起了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另外两个铁棒喇嘛一人背着一个沉重的牛皮口袋,里面是风干肉、干奶皮、茯茶、干牛肺和碎羊骨。牛皮口袋上绑着一只烧奶茶的铜壶,锃亮地反射着比阳光还要强烈的阳光。   一送走他们,丹增活佛就来到自己的僧舍里,派人传话,让藏扎西快来见他。他想对这位忠诚于自己和寺院的铁棒喇嘛说,你也可以躲到昂拉雪山的密灵洞里去,对外我就说你带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逃跑了,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样虽然你还是不能回到西结古寺里来继续做喇嘛,但至少可以保住你的双手。以后的草原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儿呢,躲过了这一阵,说不定你就安然无恙了。但是丹增活佛没有来得及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大胆想法告诉藏扎西,派去传话的人回来说,藏扎西已经走了,他解掉了象征地位的红氆氇,放下了代表草原法律和寺院意志的铁棒,只带着很早以前在他被选拔为铁棒喇嘛后丹增活佛赐给他的金刚杵,悄悄地走了。   通往昂拉雪山的山道上,光脊梁的巴俄秋珠灵巧地躲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四个铁棒喇嘛的视线,远远地跟了过去。   通往昂拉雪山的另一条山道上,准备翻越昂拉雪山流浪远方的藏扎西看到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四个铁棒喇嘛,同时也发现了远远跟踪着他们的巴俄秋珠。他心里不免一惊,加快脚步,风风火火地走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藏扎西立在了雪线上巴俄秋珠的面前,严厉地说:“你要去干什么?你是一个俗人,又是一个孩子,你不怕昂拉山神没有调教好的儿子化成恶枭啄掉你的眼珠子?”巴俄秋珠停下了,愣了一会儿,转身就跑,像一头受惊的白唇鹿,顺着雪坡,一溜烟滑向了沟底。雪尘纷纷扬起。   藏扎西追了过去,也想顺着雪坡滑向沟底,突然看到沟底站着一个人。这个人的标志是:粗辫子、毒丝带、琥珀球、氆氇袍、阎罗带、骷髅头,身上还有罗刹女神蛙头血眼的半身像、映现三世所有事件镜和墓葬主手捧饮血头盖骨碗的全身像。他打了个愣怔,“哎哟”一声,转身就走。   父亲和梅朵拉姆坐在了白主任对面李尼玛的床沿上。李尼玛从泥炉上提起铜壶给每人倒了一碗奶茶,又把装着青稞炒面的木箱子放在了父亲身边,自己委屈地坐在了白主任床下的地毡上,像一只听话的小狗仰起面孔认真地望着白主任。   白主任说:“你们知道吗,不说远的,就说最近二十年里,上阿妈草原的人打死了多少西结古草原各部落的人?”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告诉你们,有好几百呢。”父亲说:“这恐怕是双方的吧?双方都死了人。”   白主任说:“不,二十年前是双方的,为了占领一些说不清归属的草山,纠纷来纠纷去,年年都有战争,年年都要死人,那是互相的,区别也就在于你死了八个,我死了九个。以后,也就是从民国二十七年开始,情况就不一样了。马步芳的一个汉兵营进驻到了西结古草原,要求各个部落供给牛羊肉和狗肉。牛羊肉当然是可以的,要活的送活的,要死的送死的,但狗肉万万不可。藏民们说,狗不能吃,吃狗就跟吃人一样,你们的兄弟姐妹是你们吃掉的吗?你们要吃我们的狗,就先把我们吃掉。号称狗肉王的汉兵营营长说,你们知道枪杆子是干什么的?一是打藏狗,二是打不让吃藏狗的人。但是狗肉王营长没想到,西结古草原的藏民也是有枪的,打狗的开始也就是反抗的开始,不仅藏民反抗,藏狗尤其是藏獒也百倍凶猛地进行了反抗。这就是发生在青果阿妈草原的著名的藏獒之战,你们知道不知道?”父亲大口吃着自己拌的糌粑说:“打死了多少人,你刚才已经说了,打死了多少藏獒,你还没说。”   白主任挥了一下手,就把父亲的问题挥出了谈话之外,继续说:“两个月以后汉兵营就坚持不住了,边打边退,一直退出了狼道峡。后来青海省主席马步芳派了一个骑兵团来到青果阿妈草原镇压叛乱,团部和大部队就驻扎在上阿妈草原。上阿妈草原的各个部落又是奉送金银,又是供给吃喝,阿妈河部落的头人甲巴多还把自己的妹子送给了团长做小妾,更严重的是骑兵团的三次血洗西结古草原都有上阿妈草原的骑手参加,这些骑手也和马步芳的骑兵一样,不仅打人也打狗,已经完全不像草原人了,所以西结古草原的人对他们的仇恨超过了对马步芳的仇恨。这些历史背景你们知道不知道?”   父亲吃下最后一口糌粑,往里挪了挪,靠到李尼玛的被子上,打了一个哈欠说:“我一到这里你就对我说了,但是不详细。”白主任说:“今天我又不厌其烦地说了这么多,意思就是要让你们明白问题的严重性。对上阿妈草原采取孤立政策是站稳立场的需要,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又不能不救,救了他们我们就得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就是汉扎西同志明天必须离开西结古草原,免得这里的人因为不理解而产生仇恨,又因为仇恨而产生意外。听明白了没有?”白主任看父亲闭着眼睛不回答,就又说,“不管你的行动招没招来仇恨,为了你的安全,我必须派人把你送到青果阿妈草原工作委员会多猕总部去。”   突然有了鼾声,父亲睡着了。他昨天一宿没有好好睡觉,今天又劳累了一天,实在撑不住了。   为了不让前来观看砍手刑罚的部落头人和管家们扫兴,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把大家请进了野驴河边的宽大彩帐,又亲自骑马去西结古寺请来了丹增活佛。喝茶吃肉的时候,西结古草原的部落联盟会议也就开始了。   丹增活佛说:“寺院出了一个忤逆的喇嘛,带人擅闯行刑台,劫持走了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和冈日森格,真是叫我无法面对各位尊敬的上人。为了向大家请罪,我已经把这个违背寺规的铁棒喇嘛开除出了寺门,罚他永世不得再做喇嘛。”盘腿坐在彩帐右边地毯上的头人们互相看了看。   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首先说:“原来那个胡闹的喇嘛不是寺里派出来的?那我们就放心了。佛爷真是明断,那样的喇嘛是不应该再呆在寺院里的。”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说:“我说嘛,寺里怎么能这样做呢?原来和丹增活佛本人没有关系。那就好办了,入侵者必须按照草原的规矩付出代价,既然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在一对一的摔跤中输了,就一定要砍掉他们的手,然后赶出西结古草原。上阿妈的人统统都是跟着马步芳跑的,马步芳是尸林魔,跟着尸林魔跑的就是尸林鬼,砍掉尸林鬼的手,他们就不能祸害我们西结古草原的人了。还有那只叫做冈日森格的狮头公獒,如果它真的是雪山狮子的转世,那首先应该得到藏獒们的承认,可是我们西结古草原的藏獒承认不承认呢?至于对那个自称救了两条狗命的汉菩萨,我以为我们应该公开提出质疑:他是不是上阿妈草原派来的?他怎么能够登上行刑台干涉我们西结古草原部落的事情呢?”   大家点着头,都觉得索朗旺堆头人和大格列头人的话说得不错。   丹增活佛说:“阿尼玛卿山神托梦给了老喇嘛顿嘎,说冈日森格有生命危险,你们一定要救它一命,因为它前世是阿尼玛卿雪山上的狮子,保护过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老喇嘛顿嘎从来不会对本佛说半句谎话。这样一只与佛有缘的宝狗跟着一个汉人来到了我们西结古草原,难道这个汉人是魔鬼的化身,是上阿妈的奸细?不,他是一个吉祥的人,他豁出命来保护了冈日森格,又用神奇的力量使我们西结古草原的一只领地狗死而复生,而这只被他救活的领地狗正是差一点把他咬死的大黑獒那日。我们伟大的先圣米拉日巴说过,对草原的态度就是对牲畜的态度,对狗的态度就是对人的态度。这个智慧的法言让我想到,汉人对藏狗的态度就是对我们藏民的态度,难道我们要像对待仇家那样对待我们的朋友吗?我请求各位上人相信我的话,菩萨以行善为本以慈悲为怀,这个汉人的做法就是菩萨的做法,为了西结古草原的将来,我们一定要接受他。”   大家点着头,都觉得丹增活佛的话说得不错。   每个人都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最后部落联盟会议做出了三个决定:一是坚决不放过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必须执行砍手刑罚,然后赶出西结古草原;二是找到已经被逐出寺门的藏扎西,砍掉他的双手,把他贬为哪个部落都不准接受的流浪塔娃;三是冈日森格养好伤以后,必须用自己的凶猛和智慧证明它的确是一只了不起的雪山狮子,否则就不能活着呆在西结古草原。至于那个汉人,就听丹增活佛的,承认他是汉菩萨,但是他最好不要再管草原的事和部落的事。   这就是说,不仅要砍手,而且要打仗了,是冈日森格和西结古草原最优秀的藏獒之间的战斗。因为几乎所有的头人都认为,既然冈日森格是雪山狮子,那就应该是战无不胜的。在草原上,没有哪一个人哪一只藏獒可以不经过肉体或精神的征服,就享受荣誉,就获得尊崇的地位。   从部落联盟会议回到西结古寺时天已经黑了,丹增活佛来到寺院最高处的密宗札仓明王殿里打坐念经,一直念的是《八面黑敌阎摩德迦调伏诸魔经》。他为雪山狮子祈祷,期望冈日森格尽快痊愈,并在痊愈以后的战斗中获胜,因为草原的规矩就是这样,只有胜利者才会被人也被藏獒接纳。
 楼主| 发表于 2006-6-13 12:05: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睡醒了的父亲发现自己躺在李尼玛的床上,碉房里除了他没有别人。门和窗户都开着,黎明的景色在狭小的门窗外面招摇,偌大的草原和绵延的雪山浓缩在一抹白玉般的晴朗里奔涌而来。父亲猛吸了一口草腥味儿醇厚的空气,忽地一下坐起来,穿上鞋,亢奋地来到了门外。   碉房门外的石阶下,白主任白玛乌金和李尼玛正在说着什么,离他们不远的马圈前,两个军人牵着三匹马立在那里。   父亲说:“我怎么睡在这儿?我走了,我得去寺院看看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冈日森格,还有大黑獒那日。”白主任使劲拽住他说:“你不能再去寺院了,你今天必须离开西结古草原。”父亲愣了,半晌才想起昨天白主任的谈话。他看了看马圈前两个背着枪的军人说:“我要是不离开呢?”白主任说:“那我们就把你绑起来,押解到多猕总部去。”父亲叹口气,妥协地说:“我总得去告别一声吧?我在寺院里养伤养了这么久,走时连声招呼都不打,人家会说我们汉人怎么一点情谊都不讲。”白主任说:“你走了以后我会亲自去寺院,代表我们西工委,向丹增活佛表示感谢。”父亲耍赖地说:“就算我同意离开西结古草原,那也得吃早饭吧。”白主任说:“路上吃,他们带了很多,有糌粑,有酥油,还有奶皮子,够你吃的。”父亲没辙了,大声说:“我觉得你们对我的态度是错误的。”白主任说:“告诉你,这事儿要是发生在我身上,我也不会走,但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我就一定要送他走,因为我必须对来这里的每一个人的安全负责,保证他们绝对不出事儿。”父亲说:“我都是汉菩萨了,能出什么事儿?”白主任说:“万一呢?你已经参与了部落矛盾,谁能保证没有人仇恨你?”说罢,朝着马圈前两个背着枪的军人招了招手说,“赶快出发吧,路上小心,到了多猕,一定要把他交给总部的领导。”   太阳出来了,东边的雪山变成了金山,西边的雪山就显得更加白亮。草原也是一半金草一半银草,金草和银草比赛着起伏,就像风中的丝绸,在无尽地飘荡。   父亲骑在一匹大灰马上,后面跟着两个军人,军人骑的都是枣红马。枣红马是军马,是工作委员会进驻西结古草原时带来的。大灰马是草原马,是为了送走父亲从部落里借来的。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一听说是父亲也就是汉扎西汉菩萨要骑马,就在自己的坐骑中挑了一匹老实一点的牵给了来借马的李尼玛,一再地说:“什么借不借的,汉扎西的马被西结古的领地狗大黑獒那日咬死了,理应由西结古草原赔偿,这匹马就让他留着吧,不要还了,千万不要还了。”李尼玛没有告诉父亲这些,所以父亲并不知道他骑的是一匹索朗旺堆头人骑过的好马。他只是有点奇怪:沿途遇到的所有领地狗怎么都对大灰马保持了足够的敬意?远远看见了就会飞奔而来,站在十步远的地方恭敬地摇着尾巴。看着大灰马走远了,一大群领地狗中便分出了七八只,在一只虎头雪獒的带领下保镖似的跟了过来。不错,它们就是保镖,它们在护送他们。它们比人和马更清楚,寂寥的草原上,不定哪个草坝后面,就埋伏着一只袭击人的猛兽,狼,或者熊,或者豹.   父亲当时并不知道,护送他们的那只领头的虎头雪獒就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更不知道獒王之所以要亲自护送他们而不是让别的领地狗例行公事,除了像敬重头人那样敬重着头人的坐骑大灰马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它想知道冈日森格的下落。昨天夜里它带着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去了西结古寺,出乎意料的是它们在寺院的任何地方都没有闻到冈日森格的味道。它们扩大了寻找的范围,结果发现在整个碉房山都没有冈日森格的踪迹。獒王虎头雪獒有点奇怪,更奇怪今天早晨看到父亲时,父亲居然骑上了索朗旺堆头人的大灰马。他骑着索朗旺堆头人的大灰马要去干什么?他差不多就是冈日森格的主人,他是不是已经丢失了它,是不是也要去寻找它?獒王虎头雪獒本能地觉得跟着父亲或许就能找到冈日森格。它用坚定的步伐告诉同伴:这个人要保护好,这个人是我们找到冈日森格的唯一线索。而在父亲看来,藏獒们敬重大灰马自然也要敬重骑在马上的人,它们对他的殷勤保护是领地狗的职分。   他们一直沿着野驴河往前走。大灰马不停地趟进水中,让走热的蹄子在冰凉的水中感受舒服。走着走着,獒王虎头雪獒突然猛吼了一声,告诉大灰马赶紧上岸,它闻到了水里的阴谋。骄傲的大灰马不听它的,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就一蹄子踏进了水獭洞。它顿时失去了平衡,身子一歪,把父亲掀进了河里。獒王虎头雪獒惊叫一声,第一个扑了过去。接着别的藏獒也纷纷扑向河水,撕住了父亲的衣服。水獭的洞穴本来应该在岸上,夏天水涨了,就把洞穴淹到河里去了。对草原上的马来说,这是最最可恶的陷阱。好在洞不深,没有别断马腿。大灰马拔出腿,站直了身子,也和藏獒们一起,用牙撕着父亲的衣服,把他拖向了对岸。父亲很感动,虽然河水并不深,再加上他是会水的,淹不死他,但他仍然觉得这是救了他的命。而狗和马似乎也这样认为,水虽然不深却很急,人一倒在水里就是石头掉进了水里,只有沉底的份,因为它们在草原上从来没见过会凫水的人。七八只藏獒和一匹马庆幸地喘着气,笑望着父亲祝贺他拣回了一条命。   跟在父亲后面渡河的两个军人奇怪了,一个问道:“你认识这些狗?”父亲说:“不认识。”另一个问道:“那么马呢?你骑过这匹马?”父亲说:“这是你们的马,我哪里骑过它。”军人说:“这不是我们的马,我们的马是军马,军马都是枣红马,这是从部落头人那里借来的。”父亲明白了:大灰马是一匹有灵性、耐力好、速度快的马,一旦跑起来,外来的军马绝对不是它的对手。一个念头随着大灰马的一声长嘶进入了父亲的脑海:我是不是可以骑着快马逃跑呢?跑回西结古寺怎么样?我总得知道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吧?   父亲的大胆想法又来了,并且再次延续了他那一有想法就行动的习惯。正如他自己所认为的,他就是一只藏獒,瞻前顾后不是他的本能,他总是一往无前的,就像那时候的流行歌曲所唱的:“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父亲正是向着太阳奔跑而去的,跑了大约一刻钟就把两个军人和作为保镖的七八只藏獒甩在了身后看不见的地方。然后他拐了弯,紧贴着一座草梁的坡脚朝回疾驰,很快到达了自己刚才掉进河水的那个地方。   父亲惊奇地看到,獒王虎头雪獒和它的同伴居然在这里等着他,好像它们是父亲肚子里的蛔虫,早就知道父亲的诡计。其实这是风的功劳。草原的风有时候并不是东风或者西风,而是乱风,从草梁上刮来的西风到了草洼里就会变成东风。东南西北风都可以在同一时段里变换方向。而且风是跟人的,你朝哪里走,它就朝哪里刮。追撵父亲的藏獒追着追着就不追了,因为风中的气味告诉它们,父亲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只有两个军人还在追,一直追到他们认为父亲失踪了的时候。   父亲骑着大灰马在獒王虎头雪獒极其同伴的簇拥下原路返回,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见一彪人马由南而来,朝着远方的雪山飞奔而去。他心说他们是哪个部落的,是去干什么的?这彪人马消失了不多一会儿,就见草潮线上一个人影大步流星地走来。他寻思这个人是干什么的,怎么跟铁棒喇嘛藏扎西一模一样?父亲和那个人会合而去,走近了才发现,他就是藏扎西,不过他手里拿的已不是象征草原法律和寺院意志的铁棒,而是一根流浪汉的木头打狗棒。   父亲吃惊地跳下了马背。藏扎西掩饰不住悲伤地拉住父亲的手说:“终于又见到你了,我知道我会见到你,所以就一路找来。”   他用流畅的汉话让父亲知道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冈日森格以及大黑獒那日的去向,又说:“那个被汉姑娘梅朵拉姆称作巴俄秋珠的孩子,已经把七个上阿妈的仇家藏在昂拉雪山的秘密,告诉了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我敢断定,用不了多久,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就会再次落到牧马鹤部落的手里。这七个孩子是你带到西结古草原的,你可千万不能丢下不管。”   獒王虎头雪獒听着藏扎西的话,突然轻轻地叫了几声。   父亲说:“这个巴俄秋珠,简直是个小魔鬼,事情都坏在他身上。”   藏扎西说:“巴俄秋珠按照草原的规矩要给他的亲人报仇,但草原的规矩还有一条,那就是人命有价仇有尽。一个牧人的命价是二十个元宝,他家里被打死了两个人,加起来是四十个元宝,一个元宝是七十块银元,四十个元宝就是两千八百块银元。一个家里有了这么多银元,就能过上顶顶好的日子了。为什么顶顶好的日子不要,而要你死我活地报仇呢?报了仇巴俄秋珠还是个穷光蛋,这有什么好?况且砍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手也不能算是报仇,因为并不是这七个孩子的阿爸打死了巴俄秋珠的阿爸和叔叔。仁慈的人发怒会驱散饿鬼,邪恶的人发怒会招来饿鬼,他是要招来饿鬼的呀。饿鬼是没有手的,饿鬼的手要饭时被人砍掉了,他要寻找替身就必须砍掉别人的手。你刚才看见了吧,有一队骑手朝着西边飞奔而去了,那里头就有饿鬼附身的人。他们遵从大格列头人和强盗嘉玛措的命令,要把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从昂拉雪山里搜出来,抓到牧马鹤部落的驻牧地砻宝泽草原,以部落山神的名义自行处置。那肯定是凶多吉少,砍了手的孩子没有藏医尕宇陀的治疗,就会一个个死掉。幸亏这些骑手不认识我,还冲我打听去昂拉雪山有没有近便的路呢,如果认识我,我的手这会儿肯定已经不在我的胳膊上了。”   父亲皱着眉头说:“草原的王法呢,在哪里?难道他们就是?”   藏扎西说:“还有冈日森格,它在昂拉雪山能不能养好自己的伤?养好伤以后它到底能不能用凶猛和智慧证明自己是一只名副其实的雪山狮子?我没有这个把握,我不知道它会不会死掉,我想避免所有对冈日森格严重不利的打斗,但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连我自己都保不住了。说实在的汉扎西,我不想失去我的双手,在草原上没有手的人就是犯了罪的人,连磕头都没有人理睬。汉扎西你听我说,你不能就这样走掉,你是有办法的,你让工作委员会的白主任白玛乌金站出来理直气壮地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冈日森格还有我说句好话,我们的命运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悲惨了。”   獒王虎头雪獒又莫名其妙地叫了几声。   父亲说:“我明白了藏扎西,你不要再说了,我得走了。我本来是要去西结古寺看看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看看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但是现在我不去了,我要去多猕草原,越快越好。再见了藏扎西,你要多保重啊,最好远远地走掉,最好藏起来,千万不要让部落的人抓住你。”   藏扎西说:“你先别急着走,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我见到送鬼人达赤了。这个人藏在党项大雪山已经很久很久,他在那里磨砺着复仇的毒誓黑愿,谁也不知道这毒誓黑愿最终会变成什么,只知道他就要把毒誓黑愿变成行动了。我非常害怕,他突然出现在西结古不是一件好事情,你可要小心提防他。”   父亲翻身上马,毅然丢下满眼祈望的流浪汉藏扎西,朝着多猕草原的方向打马而去,很快就把依然护送着他的七八只藏獒甩在身后了。   獒王虎头雪獒带领着它的同伴,闻着父亲的气味追踪而去。直到穿过狼道峡,多猕草原阔海似的草潮一轮一轮扑来眼底的时候,它们才停下来。根据多猕草原的领地狗用尿渍留下的气息,它们知道已经到了一片陌生草原的边界,再往前走就不符合它们的行为习惯了。潜伏在记忆中的古老规则牢固地制约着它们,使它们总是忘不了自己作为领地狗的职责:守卫自己的领地,不侵入别人的领地。除非主人带着它们进去,就像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带着冈日森格来到西结古草原那样。而父亲不是它们的主人,他在西结古草原不过是个亲近着主人和被主人亲近着的客人,这一点作为领地狗的藏獒和作为獒王的虎头雪獒完全明白。
 楼主| 发表于 2006-6-13 12:05: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返回的路上,獒王虎头雪獒一声不吭。它一直在琢磨已经沦落为流浪汉的藏扎西给父亲说过的话。那些话它当然听不懂,但有几个敏感的词汇它是知道的,比如昂拉雪山,比如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比如冈日森格。这些曾经听人说起的词汇,在它脑子里已经形成了一个个固定的形象。它现在把这几个形象连接起来,就准确地排列出了这样一个逻辑:昂拉雪山——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冈日森格。它不时地抬头眺望着昂拉雪山,看到山的耸立无边无际,白色的起伏就像水的运动浩浩荡荡,寥廓的峰峦、深奥的远方、神秘的所在,统统变成敌意的诱惑了。冈日森格,它决心一口咬死的冈日森格,就在冰山雪岭的一角,神态安详地等待着它。獒王加快了脚步,紧跟在它身后的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似乎看出了它的心思,不停地发出几声兴奋的咆哮,仿佛昂拉山群就在跟前,冈日森格就在跟前。   黄昏了,碉房山遥遥在望。一天没有进食的獒王虎头雪獒突然停了下来,扬起宽大的鼻子闻着四周的空气。身后的同伴走过来围在它身边和它一样使劲闻着。然后就是商量。它们闻到了旱獭和鼠兔的气息,闻到了猞猁和藏马熊的气息,它们要商量一下,现在吃什么是最合适的。它们没有发出声音,只用脸部的表情和形体的动作商量着复杂的问题。灰色老公獒以为它现在最想吃的是旱獭,因为旱獭又肥又嫩,而且容易抓到,它跑了一天,累了,不想为食物花更多的力气了。大黑獒果日以为它现在最想吃的是猞猁,猞猁的肉是最有营养的,而且血是甜的,它作为一只母獒喜欢那种加了蜜糖似的血腥味。别的藏獒有想吃鼠兔的,有想吃旱獭的。大家谁也说服不了谁,就把眼光投向了獒王虎头雪獒。獒王用最舒服的姿势坐到地上,伸出舌头一遍遍地舔着牙齿,那意思是说:你们没有谁想吃熊肉吗?可我想吃熊肉了。獒王的话其实就是最后的决定。大家都不发表意见了,熊肉就熊肉,一头熊有多少肉多少血啊,可以开怀大吃大饮了,只不过可能会费点事,熊毕竟是熊,熊是草原上除了野牛之外最有力气的野兽。   獒王虎头雪獒忽地站起来,朝着它认定的藏马熊藏身的地方快速走去。另外几只藏獒赶紧跟上,在这种时候,谁也不想落在后面,因为就要搏斗了。对藏獒来说,吃饭是本能,而搏斗则是本能之中的本能。为了忠于本能之中的本能,它们宁可不在乎吃饭。现在,只是纯粹的搏斗了,夏天的草原上那些很容易得到的食物已经被它们忽略不计了。   獒王虎头雪獒和白狮子嘎保森格都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对方。四目相视的一刹那,嘎保森格差一点气愤地叫起来:凭什么你要干涉我的狩猎生活?这头藏马熊多次接近过我家的羊群,我已经盯了很长时间,它是属于我的,应该由我来咬死它。但是嘎保森格马上抑制住了自己的怒气,毕竟它看到的是西结古草原的现任獒王,它不能说怒就怒,当着獒王的崇拜者冒犯了人家的尊严。尤其是当它意识到自己的野心尽管天天都在膨胀但取而代之的时机还远远没有到来时,就更不能露出任何蛛丝马迹了。   白狮子嘎保森格朝着獒王恭顺地翘起了尾巴,獒王满意地用尾巴回应着,然后盯住了不远处那头已经发现了藏獒的藏马熊。   嘎保森格殷勤地用弹性十足的四腿跑过来,和獒王虎头雪獒肩并肩站在了一起。獒王侧头看了一眼,发现对方的肩膀跟自己的肩膀居然是不分前后的,顿时有些不高兴了。没有哪只藏獒敢于这样,尤其是面对强大敌手的时候,所有藏獒的位置都不得超过獒王的屁股,除非獒王允许它们靠前。獒王虎头雪獒撮了撮鼻子,告诉它在这个位置上是相当危险的,你应该朝后一点。白狮子嘎保森格愣了一下,吃惊自己居然会站到这个不该站的位置上,它是不经意的,也就是说它在不经意中显露了要和獒王平起平坐的野心。它有些忐忑,但它并没有马上退到后面去,似乎觉得既然错了,就没有必要纠正了。它气昂昂地站着,盯着前面的藏马熊,又用眼睛的余光看着獒王虎头雪獒。獒王知道自会有藏獒出面教训这个无知的僭越者,便不再跟嘎保森格计较,眼角挂着冷笑,假装无所谓地晃动着硕大的头颅。   果然就有藏獒从后面蹿上来,用肩膀狠狠顶了一下白狮子嘎保森格。它就是灰色老公獒,它万万没想到,在西结古草原居然还有对獒王虎头雪獒如此不恭的藏獒,它的愤怒比獒王本人还要强烈,看到自己第一下并没有把白狮子嘎保森格顶到它该去的地方,便第二次扑了过去。这次灰色老公獒动用了虎牙,它想让这个不懂礼貌的年轻人从此记住僭越的罪过就是流血的代名词。但它没想到,它所要惩罚的对象决不是一个等闲之辈,敢于和獒王肩并肩的白狮子嘎保森格对它这只灰色老公獒有着十二分的轻蔑。   就在灰色老公獒第一次从后面蹿上来狠狠顶了它一下后,白狮子嘎保森格就已经知道老公獒完全不是自己的对手。老公獒用肩膀顶它差不多就是顶在了岩石上,受伤的只能是它自己。所以当灰色老公獒第二次扑过去时,白狮子嘎保森格采取了一个让包括獒王在内的所有藏獒大吃一惊的举动,那就是一跃而起,从扑过来的灰色老公獒的头顶一闪而过,落地的同时,忽地转过身来,一口咬住了老公獒的尾巴,用力一拽,便把老公獒拽得趔趄了身子。灰色老公獒狂叫一声,弯过腰来就咬。白狮子嘎保森格旋风一般又把身子转了回去,再一次一跃而起。这一次它是跃向前方的,前方是它们共同的敌手藏马熊。整个过程简练、流畅、机智、凶狠,一点多余的动作也没有,每一个环节的衔接都恰到好处,尤其是两次跃起和两次转身,简直就是炉火纯青的扑杀表演。獒王看着大为惊叹,心说这个白狮子嘎保森格怪不得有些骄傲,原来它有如此不凡的身手。它想冲着嘎保森格发出一声赞美的喊叫,有一种隐秘的力量阻止了它,至于那是一种什么力量,它并不知道,或者说暂时不知道。它看着白狮子嘎保森格已经扑到了藏马熊跟前,赶紧助威似的边吼边跑了过去。   这是一头棕色的大公熊。大公熊一看到藏獒本能的反应就是逃跑,因为藏獒是草原上唯一能够叫板甚至杀死熊这种庞然大物的四脚动物。但是现在它跑不了了,一只白狮子一样的藏獒已经扑到眼前,挡住了它的去路,另外几只藏獒正从四面八方朝它包抄而来。它恼怒地吼叫着,人立而起,朝着白狮子嘎保森格一掌扇了过去。嘎保森格躲开了,它知道这一掌的分量,一旦挨上,那就别想站着离开这个地方,尖利的指甲会划得你皮开肉绽,猛烈的力量会打得你筋断骨折。扇不着对方的大公熊狂怒而啸,就像山体倒塌那样扑了过来。白狮子嘎保森格朝后一跳,再一次成功地闪开了。   但躲闪不是白狮子嘎保森格扑过来的目的,它的目的是要在獒王虎头雪獒和它的伙伴面前表现自己,所以它必须攻击,而且要一击得逞。没有机会,大公熊保护着自己最容易受到伤害的柔软的肚腹,举起两只沉重的前掌,左一掌,右一掌,搞得嘎保森格只能把自己的扑咬限制在离对方一米远的地方。如果在平时它独自面对藏马熊,或者跟自己的牧羊伙伴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共同面对藏马熊,它就不会为不能马上接近对方而焦灼不安。因为和藏马熊的对抗并不是比速度,而是比耐力。只要你能坚持扑咬,不停地扑咬,藏马熊在扇打不着的情况下就会渐渐烦躁起来,一烦躁就没有章法了,就会露出破绽而让你的扑咬变得名副其实。但是现在不行,现在不是耐力比赛而是速度比赛,因为跟你比赛的已不是藏马熊而是自己的同类,是自己向来不服气的獒王虎头雪獒和它的同伴。   白狮子嘎保森格着急地左奔右跳,引诱得大公熊更加着急地左扑右扇。双方都在浪费精力和时间,嘎保森格仍然没有机会用牙刀豁开大公熊的肚子拉出里面的肠子,大公熊也没有机会接触到对方的身体哪怕撕下一撮雪白的獒毛。打斗一下子进入了胶着状态,似乎再也不会激烈起来了。   一直环绕在大公熊身后的獒王虎头雪獒和它的同伴互相看了看。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有点按捺不住了,想从后面扑上去。獒王用喊声制止了它们,然后把大尾巴一垫,悠闲地坐在了地上。它想见识见识白狮子嘎保森格的身手,自己并不急着发威,因为对它来说,并不需要用单独咬死一头藏马熊的做法来证明自己什么,它已经单独咬死过许多藏马熊了。   白狮子嘎保森格的身手在大公熊面前似乎变得僵硬了,单调了,都不如一般的藏獒了。甚至有几次它都显出了它这种藏獒不该有的胆怯,因为当躲闪的策略换不来进攻的机会时,躲闪本身就成了目的,这种目的造就的只能是狼狈、无能和气急败坏。   还是胶着,似乎永远都是胶着。獒王虎头雪獒站了起来,它寻思自己的作用当然不是站在大公熊的身后防止它转身逃跑,既然你拿不下来,那就看我的了。它吼了一声,以獒王威武有力的步态走了过去。按照它的想法,它要走过去用这种步态告诉白狮子嘎保森格:请你让开,看我和大公熊单打独斗,一刻钟,绝对不超过一刻钟,大公熊滚烫的血就会淹没我冷飕飕的牙齿,到时候你也来喝几口啊。但让獒王虎头雪獒失望的是,它的想法并没有实现,不等它走过去,局势突然就发生了变化。   当白狮子嘎保森格再次扑过去,暴躁的大公熊再次人立而起,用厚重的熊掌猛扇了一下后,嘎保森格用更快的速度退了回来。它没有像前几次那样等到对方四肢着地之后再行扑咬,也没有像前几次那样退回来后稳站在地上看着厚重的熊掌扇出第二下第三下,而是四腿猛然一弹,再次扑了过去。这次它用足了力气,如同一支射出去的箭镞,寒光一闪,便嗡然中的。它一口掏进了大公熊的肚子,牙刀的深度足以切断最隐蔽的肠子。大公熊的大掌扇过来了,忽地掀起一股风,风到掌到,眼看就要扇到嘎保森格的腰上了。忽地一下,也是风起腰走,嘎保森格流水一样把自己柔韧的身子扭得跟大公熊平行了起来。可怕的熊掌扇在了嘎保森格雪白的尾巴上,雪白的尾巴这时候变成了真正的雪,蓬松而柔软,飘起来化解了熊掌飞刀一样的锋刃和强大的力量。接着白狮子嘎保森格纵身朝后一跳,离开了大公熊,用虎牙勾出来的肠子洒了一地,从肚子里冒出来的血水洒了一地。   大公熊吼叫着,反抗着,山影一样高大的身躯一次次立起来,一次次趴下去。白狮子嘎保森格远远地躲开了它,所有的藏獒都远远地躲开了它。它们知道,再也没有必要浪费精力去和它对峙了。它们愣愣地看着,直到它躺下而不是趴下,直到它吼喘着再也起不来了。   白狮子嘎保森格在獒王虎头雪獒和它的伙伴们面前得意地走了几个来回,然后昂然迈着方步走向了正在死去的大公熊。獒王望着它,什么表示也没有。而在过去,在它看到别的藏獒显露不凡身手的时候,总是要高叫着赞美几声的,如果关系比较近,它还会走过去碰碰鼻子以示祝贺。   獒王的沉默影响了它的伙伴,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以及别的几只藏獒冷冷地看着,谨慎地和白狮子嘎保森格保持着身体和心灵上的距离。獒王虎头雪獒似乎觉得气氛太沉闷了,便用张开鼻孔伸伸舌头的表情告诉伙伴:白狮子嘎保森格的身手是不错的,但不是最好的,因为相持的时间太长了,最好的藏獒,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对手,都必须在二十分钟内结束战斗。灰色老公獒马上用舔舔獒王屁股的动作表示:就像獒王你一样。大黑獒果日则用耸动额毛的样子告诉大家:嘎保森格永远不能跟我们的獒王相提并论。   以獒王虎头雪獒为首的七八只藏獒和白狮子嘎保森格一起,围着一头咬死的藏马熊,酣畅淋漓地吃喝起来。   按照惯例,只要獒王在场,猎物的心脏是要献给獒王的,心脏几乎是一包血,那是猎物身上最最温暖最最甘美的地方。但是这次是个例外,白狮子嘎保森格抢在獒王前面两口就把大公熊的心脏吞掉了。獒王的几个伙伴埋头自己的吃喝没看见心脏的去向。獒王虎头雪獒看见了,不免有些吃惊。它表面上极力装出一副大度宽容的样子,整个神情沉浸在大吃大喝的痛快中,可内心却是难以平静的,强烈的不满几乎使它把大公熊的肉当成嘎保森格的肉。獒王虎头雪獒以为,和这次嘎保森格对它的不恭相比,此前发生的所有不恭都是可以一笑了之的。但是这次不能,因为它发现白狮子嘎保森格在吃掉心脏之前颇有深意地望了它一眼,这就证明对方是故意的,是在向它的权威发出挑衅而不是忽略了礼节。既然如此,对方吃掉的就不仅仅是不该它吃的心脏了,而是獒王的尊严和存在。而所有敢于蔑视獒王尊严和敢于忽略獒王存在的藏獒都只有一种心态,那就是它觉得自己比獒王能耐,自己在勇武和智慧方面都已经超过了獒王或者即将超过獒王。面对这样一只自视其高的藏獒,獒王唯一的选择就是打掉它的气焰,消除它觊觎王位的野心。除非獒王已经老了,老得都不想把尊严和权力当回事儿了。   然而獒王虎头雪獒并没有老,它正处在藏獒身强力壮、意气奋发的黄金年龄段,绝对不允许任何一只藏獒威胁到它的权力和地位。如果像白狮子嘎保森格这样,以为自己多么了不起,而无视獒王享受猎物心脏的权力,那它得到的就只能是来自獒王的严厉惩罚。   是的,是惩罚,对白狮子嘎保森格的惩罚是迟早的事,但不是现在。獒王虎头雪獒以为,现在最最要紧的还应该是尽快解决雪山狮子冈日森格的问题。它必须吃饱肚子,按照它从流浪汉藏扎西的话里获取的信息,进入昂拉雪山,追踪冈日森格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它始终认为,冈日森格,它决心一口咬死的同类仇敌冈日森格,就在冰山雪岭的一角,神态安详地等待着它。   獒王虎头雪獒带着它的同伴很快离开了那块饕餮之地。白狮子嘎保森格用戏谑的吠声送别着它们。獒王挺胸昂首,没有做出任何理睬的表示。獒王的几个伙伴同样也采取了不予理睬的态度。于是白狮子嘎保森格知道,它已经把獒王虎头雪獒彻底得罪了。
 楼主| 发表于 2006-6-13 12:06: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尼玛爷爷家要迁徙了,是头人索朗旺堆让他们这样做的。索朗旺堆说:“今年春天雨水多,夏天的草长得好,雪线下的地面都绿了。你们应该到远远的山上去放牧,让野驴河两岸草原上的草长得高高的,留给冬天,也留给明年,明年的草就没有今年好了。丹增活佛说过,草原是一年一盛的,自然也是一年一败的。”   梅朵拉姆当然不能跟着他们走,她得住到别的牧人家里去了。真是恋恋不舍,她向尼玛爷爷道别,向班觉和拉珍两口子道别,又抱着七岁的诺布,把他的脸蛋亲了个通红。然后就是向藏獒们道别了。小狗们不谙世事,依然顽皮地活蹦乱跳着,一点也不受长辈情绪的影响。它们的长辈三只大牧狗和两只看家狗可都知道迁徙是怎么回事儿,迁徙就是分别,跟熟悉的草原和野驴河分别,跟一些舍不得离开的人和狗分别。而在这个早晨,最主要的分别对象显然就是脚边放着行李的汉姑娘梅朵拉姆了。五只大藏獒忧伤地望着梅朵拉姆,滞重而缓慢地摇着尾巴。梅朵拉姆给这个捋捋毛,给那个拍拍土,用自己美丽的眼睛告诉它们:这是最后一次了,至少在整个夏天和秋天,我不可能再给你们捋毛拍土了。她当然对白狮子嘎保森格格外动情,捋着它的毛,从脖子一直捋到尾巴,突然就伤心地哭了,眼泪哗哗的。嘎保森格安静地依偎在她怀里,舔着她的手和腿,眼睛里也是湿湿的。   最后是向三只小狗道别。她说:“嘎嘎、格桑、普姆,过来呀。让我最后抱你们一次,等你们下次回来的时候,我就抱不动你们了,你们就是大狗了。到那个时候你们还认识我吗?”格桑和普姆过去了,小白狗嘎嘎不过去,它的瘸腿阿妈和它的阿爸白狮子嘎保森格就用鼻子轮番把它拱了过来。梅朵拉姆蹲在地上把三只小狗抱在怀里,轮换着让它们咬自己的手。它们假装使劲咬着,但和以往一样没有咬疼她。   驮着帐房的牦牛已经出发,在前面带路的班觉早就骑马离开,羊群和牛群开始上路,忠于职守的三只大牧狗白狮子嘎保森格、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向她最后摇了一下尾巴,毅然转身,跟着畜群走了。梅朵拉姆知道,该是松手让三只小狗离开的时候了。但是她犹豫着,怎么也不忍心松手,她觉得一松手就什么也没有了,人情和狗情都没有了。   这时站在她面前的尼玛爷爷说了一句什么。接着拉珍也说了一句同样的话。他们的话汉姑娘梅朵拉姆没有听懂。拉珍对站在自己身边的瘸腿阿妈和那只名叫斯毛的看家狗挥挥手说:“快走吧快走吧,再不走就跟不上了。”等它们一走,拉珍就从梅朵拉姆怀里抱起一只小黑狗交给了尼玛爷爷,又抱起另一只小黑狗自己搂着,然后说:“再见了姑娘。”这句话梅朵拉姆听懂了。她站起来要把自己怀里的小白狗嘎嘎还给拉珍,却见拉珍摆摆手,从自己身上扯下一块做手巾的熟羊皮蒙在了嘎嘎头上,梅朵拉姆这才明白尼玛爷爷和拉珍的意思:你这么喜欢我们家的狗,你就留下一只吧。她愣住了,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受这礼物。尼玛爷爷笑了笑,走了。拉珍也笑了笑,走了。等她回过神来,激动地说了一声“谢谢”,又说了一声“可是我不能要”,但他们已经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为什么不能要呢?拒绝人家的礼物是不礼貌的,况且这礼物是这么可爱这么宝贝。这时候梅朵拉姆完全没有想到小白狗嘎嘎在突然失去了哥哥妹妹和阿妈阿爸后会怎么样。被羊皮手巾蒙住了头的小白狗嘎嘎也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还在黑暗中在她温暖的怀抱里又拱又舔又抓又咬。   眼镜李尼玛来了,他是来帮梅朵拉姆搬家的。梅朵拉姆的新家就是尼玛爷爷的邻居工布家的帐房。工布一家本来也要按照头人索朗旺堆的吩咐到远远的山上去放牧,但是他们家的一只最凶猛的牧羊藏獒前天被五只雪豹咬死吃掉了,还有一只牧羊藏獒被雪豹抓破了肚子,眼看就要咽气。远远的山上有多多的猛兽,就凭他们家现在的两只看家藏獒是远远不够的。索朗旺堆头人说:“那就算了吧,工布家现在最要紧的是在领地狗群里挑几只小狗赶快用最好的牛羊肉催大,要不然畜群就连野驴河对岸的草原也不敢去了。”   梅朵拉姆和李尼玛来到了工布家的门口。两只看家狗警惕地叫起来,工布和老婆以及两个女儿赶紧出来把客人请进了帐房。因为常去尼玛爷爷家串门,两个女儿和汉姑娘梅朵拉姆早就是熟人了,她们嘻嘻哈哈从李尼玛手里接过行李放在了帐脚,一个拉着梅朵拉姆坐在左边的地毡上,比比画画说着什么,一个帮着阿妈先给李尼玛端茶,再给梅朵拉姆端茶。   小白狗嘎嘎掀掉蒙在头上的羊皮手巾,跳出了梅朵拉姆的怀抱,四下里看了看,毫不犹豫地朝帐房外面跑去。它是要去找哥哥妹妹玩的。出去一看,才发现这里没有哥哥妹妹,也看不见阿妈阿爸,有的只是被它叫做叔叔婶婶的工布家的两只看家狗。叔叔和婶婶走过来,友好地用鼻子闻着它。它学着大狗的样子烦躁地摇摇头,转身走开了。它不想理睬它们,在它的印象中叔叔和婶婶总是一本正经的,一点也不好玩。它用稚嫩的嗓子汪汪汪地叫着,希望得到哥哥妹妹或者阿妈阿爸的回音。但是没有,呼呼的顺风和更加呼呼的逆风里都没有。它开始奔跑,先是绕着工布家的帐房跑了两圈,断定自己的亲人并不是在这里跟它捉迷藏后,就朝尼玛爷爷家跑去。   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地上没有了帐房它是知道的,帐房跑到牦牛背上去了。可是牦牛呢?牦牛跑到哪里去了?主人和羊群跑到哪里去了?哥哥妹妹、阿妈阿爸以及所有年长的藏獒都跑到哪里去了?它喊着它们的名字,爬上冰凉的锅灶,翘首望着远方。远方是一片苍茫的未知,是它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它想起曾经有一天它和哥哥妹妹打算走过去,看看远方的未知里到底潜藏着什么,还没有走到河水流淌的地方,就听到了瘸腿阿妈严厉的吼声:“回来,回来。”它们不听阿妈的,阿妈就让它的好姐妹斯毛阿姨飞奔而来,一爪打翻了哥哥,又一鼻子拱翻了妹妹,然后一口叼起了它。斯毛阿姨跑回帐房门口,把它交给了阿妈。阿妈张大嘴好一阵炸雷般的训斥,差一点把虎牙攮到它的屁股上。从此它知道,作为小狗,是万万不能因为远方的诱惑而离开大狗离开主人的帐房的。   可是现在,人和狗都到远方去了,就把它一个丢下了。远方到底有什么?他们为什么要丢下我?它呜呜呜地哭起来,泪眼模糊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也忘了自己是站在锅灶上的,屁股朝后一坐,扑通一声滚了下来。它在地上滚了好几滚,哼哼唧唧就像撒娇一样,突然觉得一股强烈的异味扑鼻而来,身子一挺碰到一只毛烘烘的爪子上。它赶紧爬起来,甩掉眼泪一看,发现面前站着三只像狗但绝对不是狗的东西。它愣了,接着就惊叫一声,浑身的白毛顿时竖了起来。   狼?小白狗嘎嘎知道这是狼。虽然迄今为止它是第一次见到狼,但祖祖辈辈遗传的记忆让它一降生就知道狼是什么味儿的。它稚气地叫起来,四肢拼命朝后绷着,做出要扑过去的样子。它是藏獒的后代,尽管它很小,小得不够三匹狼吃一顿的,心里也很害怕,害怕得尾巴都僵硬了,但它却不知道什么叫逃跑和乞求,因为在它幼稚的骨子里没有对狼示弱的基因,狼来了的意义对它来说就是诱发它的扑咬和杀性。   三匹狼望着它,觉得它这个样子十分可笑,就流着口水用了一点时间和耐心来欣赏它的可笑。但就是这一点时间,突然让站在后面的一匹母狼改变了主意。它看到自己的丈夫用一只爪子猛地摁住小狗,就要一口咬下去,便迅速一跳,用肩膀顶开了丈夫。母狼张嘴把小白狗嘎嘎叼了起来,就像叼住自己的孩子那样用力用得恰到好处,既没有伤着小白狗的皮肉,也不至于使它掉下来。母狼朝前跑去。它的丈夫和另外一匹公狼追上去想从它嘴里把食物抢过来,却被它用从胸腔里发出的低低的吼声阻止在了一米之外。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母狼坚定地拒绝两匹公狼的靠近。它警惕地看着它们,选择最便捷的道路,朝着昂拉雪山小跑而去。   草原连接着昂拉雪山的灌木林,光脊梁的巴俄秋珠跳了出来,望着叼在狼嘴上的小白狗,吃惊地叫了一声:“雪狼。”   三匹雪狼陡然加快了奔跑的速度。雪狼是荒原狼的一种,它们因为毛厚怕热居住在寒冷的雪线之上。和雪线上的许多动物比如雪兔、雪鼠、雪狐一样,它们也长着一身能够把自己混同于冰天雪地的雪白的绒毛。毛色加上隐蔽的行踪,使它们显得非常诡秘,雪线上的霸王藏马熊和雪豹很少能伤害到它们。雪狼以狡猾和阴险著称草原,牧人们要是形容一个人不老实,就说你奸得就像一匹雪狼。雪狼是很少通过搏杀获取食物的一种狼,它们总是挑选最没有危险最容易混饱肚子的时候出现在草原上。比如现在,当牧人刚刚搬家,草地上残留着许多人居痕迹的时候,它们甚至比乌鸦更及时地来到了这里,想看看有没有遗弃的腐肉、骨头或者一块皮子、半截皮绳。让它们喜出望外的是,一只懵懂无知的小白狗出现在了它们面前。这是一小堆活生生的鲜嫩无比的食物,招惹得它们口水直流。但是母雪狼却把口水咽了回去,出于一种暂时谁也不知道的原因,它由一个猎食者迅速变成了食物的保护者。   昂拉雪山面对草原的第一个积雪的冲击扇很快出现了。母雪狼加快速度和两匹公雪狼拉开了距离,然后停下来,用一只前爪踩住小白狗,呼哧呼哧喘着气。小白狗汪汪汪地反抗着,好几次都咬住了母雪狼的爪子。母雪狼用带刺的舌头狠狠舔了它一下,舔得小白狗有点发晕,眼睛里顿时渗出了酸涩的泪水。这时两匹公雪狼已经追了上来,母雪狼叼起小白狗就跑,一直跑过开阔的冲击扇,跑进了昂拉雪山冰白的山谷。   一座雪丘后面,带领几个同伴埋伏已久的獒王虎头雪獒悄悄地探出头来,用一种雾蒙蒙的眼光望着三匹雪狼。它身边的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就要跳起来冲过去。獒王用严厉的眼神和前爪刨雪的动作制止着它们,继续用雾蒙蒙的眼光望着三匹越来越近的雪狼。它看到一匹母雪狼跑在前面,两匹公雪狼跑在后面,母雪狼的嘴里叼着一只小白狗,便用只有獒王才会有的宽厚的鼻子使劲闻了闻,闻出小白狗身上散发着藏獒的气息,并且这气息跟白狮子嘎保森格的气息是一模一样的。獒王虎头雪獒意识到它就是尼玛爷爷家的小狗,它的母亲是一只瘸腿藏獒,父亲就是白狮子嘎保森格。   白狮子嘎保森格?一想起这个名字,獒王虎头雪獒的心尖就倏然一抖。嘎保森格真是了不起啊,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好,怎么还能指望它保护牧人家的羊群和牛群呢?獒王没有出击,从来就是见狼就冲的獒王虎头雪獒这一次没有出击。它眼看着三匹雪狼叼着一只小白狗从自己眼皮底下快速走过而没有履行一只藏獒的职责。藏獒的职责在心灵深处那个声音的告诫下悄然隐退了,那个声音是此刻它谛听到的唯一的声音:在整个西结古草原只有白狮子嘎保森格敢于挑战你的权力,蔑视你的存在,你是决定要惩罚它的,惩罚的日子不是已经来到了吗?用自己的利牙打击它和用失去孩子的痛苦打击它其实是一样的,前者体现的是你的勇气,后者体现的是你的智慧,无论勇气还是智慧,都是獒王必不可少的武器。   就在獒王这么想着的时候,三匹雪狼已经不见了,漫漫起伏的冰山雪岭消隐了它们矫健的身影。獒王虎头雪獒恶狠狠地叫了一声,意思是说:算你们命大,迟早我要吃了你们。伙伴们望着獒王,有的理解,有的不理解,但不管是理解的还是不理解的,都表示了绝对的服从。   獒王虎头雪獒猛然跳上雪丘,眺望着白茫茫的山影,坚定地朝前走去。它用这个举动告诉它的伙伴:找下去,找下去,继续找下去,找不到目标,我们决不出山。   已经有十多天了,它们转悠在昂拉山群里,寻找可恶的来犯者。冈日森格在哪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在哪里?开始是有信息的,空气中有冈日森格的气味,雪地上有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气味。聪明的獒王知道,雪地上没有冈日森格的气味是因为人把它背进了昂拉雪山,还知道人和狗是在一起的,只要闻着空气找到冈日森格,就能找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只要闻着积雪找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就能找到冈日森格。但是后来,风把冈日森格的气味吹散了,又卷起雪粉把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气味覆盖了。当什么也闻不到了的时候,它们就开始四处转悠,一个山谷一个山谷地寻找。它们没有找到执意要找的,倒是一连两天碰到了两头藏马熊。它们把藏马熊当作晚饭吃掉了;后来又两次碰到了三只雪豹,它们又把雪豹当作午饭吃掉了;还有一次它们围攻致死了一头雄健的野牦牛,野牦牛轰然倒下的时候,震得近旁的雪山发生了雪崩,它们撒腿就跑,转眼之间,野牦牛就被崩下来的冰石雪块掩埋了。吃不上野牦牛肉就去吃雪狼肉,雪狼肉是浓膻浓膻的。獒王虎头雪獒和它的伙伴最喜欢吃的就是这种膻膻的雪狼肉。   但是今天,它们放过了最不该放过的三匹雪狼。   它们忍着饥饿,走向一座它们从未到过的高大雪峰,用它们锐利的眼睛、聪灵的耳朵和敏感的鼻子,继续在冰天雪地里寻找西结古藏獒的仇敌冈日森格和西结古人的仇家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同时也寻找可以果腹的野兽。它们喜欢吃食肉动物,越是凶猛的野兽就越会成为它们奔逐猎食的对象。它们从来不吃那些柔弱温顺的动物,不吃羊,盘羊、岩羊、藏羚羊都不吃,也不吃野驴和野骆驼,更不吃麋鹿、白唇鹿、梅花鹿、马麝和四不像。有时候饿极了累极了,它们也会拿唾手可得的旱獭和野兔充饥,但是不经常,也不会一顿吃饱。它们总是把自己饿着,用寻找食物时超量的运动来加强肠胃的蠕动,用肠胃的蠕动来制造难以忍受的饥饿感,用难以忍受的饥饿感来催动它们挑战野兽的勇气和习惯。大概正是这种喜食猛兽血肉的习惯,才使它们成了草原上能够吃掉所有野兽的野兽。换一种说法:所有的野兽总是挑选那些比自己弱小好欺的动物当作捕食对象,唯独藏獒总喜欢吃掉比自己更凶残更毒辣的杀手、比自己更强大更疯狂的嗜血者,于是它们就成了草原上所向无敌的第一杀手、第一嗜血者。   这一天,獒王虎头雪獒和它的伙伴仍然没有找到冈日森格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它们找到了一对猞猁,自然是抓住了,咬死了,吃掉了;又碰到了一只雪狐,自然又是抓住了,咬死了,吃掉了。夜晚来临的时候,它们还在找,和人相比,它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气馁和沮丧;也没有过于明确的时间概念——已经找了多长时间?还要寻找多长时间?这些问题统统不存在,只要没找到,就要找下去,哪一天找到,哪一天算完。
 楼主| 发表于 2006-6-13 12:07: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当梅朵拉姆和李尼玛在草原上寻找小白狗嘎嘎的时候,光脊梁的巴俄秋珠一直呆在草原连接着昂拉雪山的灌木林里。灌木林深处有几顶帐房,那是绘饰着八宝吉祥图的彩帐,是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一家消暑度夏的地方。头人的儿子们和侍女们常常在这里唱歌跳舞,唱歌跳舞的时候穿着靴子,不唱歌跳舞的时候就不穿靴子。不穿靴子的时候,靴子就和衣服帽子一起乱扔在草地上。你悄悄地走过去他们不知道,你悄悄地拿走一双靴子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是燠夏原野上的干柴烈火,哪里有时间瞻前顾后。可是今天他们一直在唱歌,唱累了就吃喝,吃好了再唱歌。似乎知道巴俄秋珠的眼睛盯上了靴子,任你怎么盼望,他们也不肯把靴子脱下来扔到地上。所以巴俄秋珠就一直没有离开灌木林,尽管他看到了草原上梅朵拉姆和李尼玛的身影,也听到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嘎嘎的名字,但是他没有及时走过去告诉他们自己看到的那一幕:一匹母雪狼叼着小白狗嘎嘎,在两匹公雪狼的追随下,跑进了昂拉雪山。   巴俄秋珠寻思:仙女梅朵拉姆说了“你应该穿双靴子”,我还没有靴子我怎么走到梅朵拉姆跟前去?不过已经不会太远了,我就要有靴子了。   “嘎嘎,嘎嘎。”在离碉房山不远的草原上,环绕着工布家的帐房,梅朵拉姆和李尼玛东一嗓子西一嗓子地喊着,身边是清凌凌的野驴河,远处是一脉脉连绵不绝的雪山冰岭,冰岭之下,绿色浅浅的高山草甸连接着黑油油的灌木丛。灌木丛是一片一片的,冲开山麓前松杉林的围堵,流水似的蔓延到了草原上。草原放纵地起伏坦荡着。“嘎嘎,嘎嘎。”两个人的叫声飞起来落下去,就像硬邦邦的石头砸出了野驴河琮琮㩳㩳的响声,满河湾的麻子鱼、黄鱼和狗头鱼既好奇又惊慌,闹腾出一片扑通扑通的鱼跳声。   李尼玛不知不觉拉起了梅朵拉姆的手,虽然还是“嘎嘎,嘎嘎”地叫着,但心思已经不在那只跟他无关的小白狗身上了。或者说他并不希望小白狗嘎嘎这时候真的被他们从草丛里或者鼠洞里喊出来,就这样一直喊下去多好。手拉着手一边喊着一边走着,突然,狼来了,他把她抱住了。狼又走了,他把她放开了。放开干什么?寻找嘎嘎已经变成了一个机会,一个和梅朵拉姆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千万不能错过。再次拉起她的手,拉着拉着就把身子也拉到一起了。亲她的脸,亲她的嘴,使劲,使劲。他使劲想让她明白其实他最想使劲的并不是嘴,但她总是不愿意明白,身子本能地躲着他,一躲就仰躺到了草地上,就给他提供了一个饿豹一样扑上去啃咬的机会。于是他就真的变成了一只饿豹,似饥饿的小豹子贪婪地啃咬着她的乳房。她是母豹,她的母豹的丰盈圆满的乳房,哺育着他这只青春激荡的公豹。   李尼玛胡思乱想着,突然张开双臂抱住了梅朵拉姆。梅朵拉姆好像早有准备,使劲推开他,大声说:“你要干什么?赶快找嘎嘎。嘎嘎,嘎嘎。”她尖利地喊叫着兀自前去。李尼玛扫兴地追了上去,盯着梅朵拉姆的背影干巴巴地喊着:“嘎嘎,嘎嘎。”   环绕着工布家的这片草原差不多被他们用脚步丈量了一遍。嘎嘎一定是跑到更远的地方去了。更远的地方有更大的危险,梅朵拉姆不敢去。她在那里遇到过金钱豹,遇到过荒原狼,已经是惊弓之鸟了。尤其是没有藏獒陪伴的时候,她只能在这里寻找。她眺望着草潮漫漫的远方,突然抽抽搭搭哭起来。她觉得嘎嘎已经死了,已经被豹子或者狼吃掉了。   李尼玛走过去安慰她,不是用语言,而是用手。他用自己的手给她揩眼泪,揩着揩着就不老实了,就捂到她的胸脯上去了。梅朵拉姆再一次推开他,生气地说:“你走开,你不要跟着我。”大概是美丽姑娘的眼泪刺激了李尼玛,大概是西结古草原的牛羊肉和酥油糌粑格外能催动起情欲来,大概是李尼玛突然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了,他没有妥协,他像一只决不妥协的藏獒一样扑向了它的敌人一只母豹或者一只母狼。   梅朵拉姆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她被他压倒了,又被她一口咬住了脖子。更糟糕的是他的两只手,疯狂地撕扯着她的衣服。夏天的衣服本来就不多,撕扯几下也就没有了。这时候他的牙咬住了她的乳房,他的两只手又去撕扯她的裤子。她在反抗,用脚蹬他,用拳头打他,甚至用牙咬伤了他的肩膀。但是毫无作用,他现在是没有疼痛感觉的,你就是割掉了他的头他照样要干他想干的事情。裤子扯掉了,似乎扯她的裤子比扯他自己的裤子还要容易。她极不情愿地精赤着,眨眼之间贞操成为历史,处女红鲜花一样绽放在草原上的时候,梅朵拉姆就像被野兽猛咬了一口,惨烈地大叫一声。   不是这一声惨叫召唤了巴俄秋珠,而是他本来就奔跑在想和梅朵拉姆见面的路上。他来了,他终于有了靴子所以他来了。那是一双羊毛褐子和大红呢做靴筒的牛皮靴子。他穿着靴子飞奔而来,因为不习惯,好几次差一点绊倒。他依然光着脊梁,堆缠在腰里的皮袍随着他的奔跑呼扇呼扇的,脚上的靴子是七层牛皮靴掌的,让他陡然长高了几寸。他跑着,风是他的声音,水是他的路线,等他突然停下的时候,野驴河哗啦一声激响,风没了,平静了。他愣在那里,看到灌木林里头人的儿子们和侍女们往草地上乱扔靴子和衣服的事情,居然也发生在这里,发生在李尼玛和梅朵拉姆身上。不同的是,和头人的儿子们在一起的侍女们是高兴的,而和李尼玛在一起的梅朵拉姆是不高兴的。这一点他一听就明白,梅朵拉姆的叫声里充满了怨怒的毒素。他站了一会儿,走过去,悄悄的,就像走向了头人儿子的靴子。他从草地上捡起了李尼玛的衣服、裤子和鞋子,退了几步,转身就跑。   他还是不习惯穿着靴子奔跑,又是好几次差一点绊倒。他跑向了野驴河水流最急最深的地方,想把怀里的东西扔进河里让水冲走。眼看想法就要实现了,突然他又改变了主意。他看到一大群领地狗正卧在河边无所事事地晒太阳,便挥动手臂吆喝起来:“獒多吉,獒多吉。”   领地狗们顿时来了精神,纷纷朝他跑来。他把怀里的衣服、裤子和鞋子扔了过去,怂恿它们跳起来争抢。领地狗们以为这是他跟它们玩呢,就像马戏团里训练有素的动物演员那样你叼一下我叼一下,然后争宠似的送到他手里,居然一点损坏也没有。巴俄秋珠气呼呼地接过衣服、裤子和鞋子,摔到地上,用脚,不,用他刚刚穿上的靴子狠狠地踩着,跺着。领地狗们从来没见过他穿靴子,都惊讶地看着,仿佛说:“好啊,你也穿上这个了。”很快又明白,巴俄秋珠并不是在卖弄自己的靴子,他是要它们明白这些东西都是坏东西,是该撕该咬的外来的东西。领地狗们扑上来了,你撕我扯地不亦乐乎。那些东西哪里经得起它们折腾,转眼之间就七零八碎了。   巴俄秋珠知道,重要的还不是毁掉这些东西,而是让领地狗们有一次毁掉这些坏东西的经历,这样的经历会让它们对坏东西的气味产生记忆,从此只要它们碰到这种气味也就是说碰到李尼玛,撕咬的冲动就会油然而生。巴俄秋珠想象着李尼玛光着身子走在草原上的样子和领地狗一见李尼玛扑上去就咬的情形,觉得自己正在为心中的仙女梅朵拉姆报仇,禁不住高兴得咧开了嘴。他“獒多吉獒多吉”地喊着,转身就跑。领地狗们呼呼啦啦地跟了过去,无所事事的它们终于有所事事了。   巴俄秋珠边跑边想,他现在要把梅朵拉姆从李尼玛的强暴中解救出来;要告诉梅朵拉姆,你满草原寻找的小白狗嘎嘎已经不在了,它被一匹母雪狼和两匹公雪狼叼进了昂拉雪山,肯定吃掉了。   等巴俄秋珠带着领地狗来到这里时,梅朵拉姆和李尼玛已经分开了。梅朵拉姆穿好自己的衣裤躺在草地上不知道怎么办好。她恨死了李尼玛,真想大哭一场,又觉得这是自找的,既然你愿意跟一个男人以恋爱的原因单独在一起,既然你早已知道男人的欲望有时候会变成一种不能自持的暴力,为什么还要为失去的贞洁而大哭小叫呢?她这样想着,就没有哭,就发呆地躺着。而李尼玛却在得逞之后惊叫起来:“裤子呢?我的裤子呢?”他到处寻找他的衣服、裤子和鞋子,近处没有就去远处,远处没有就又到近处。就在他一会儿河边一会儿草原,赤裸裸地来回走动着抓耳挠腮的时候,巴俄秋珠伙同一大群领地狗突然出现了。   好像人与狗是提前商量好的,一到跟前巴俄秋珠和领地狗群就自动分开了:巴俄秋珠跑向了梅朵拉姆,领地狗群跑向了李尼玛。李尼玛开始并没有意识到危险,他已经好几次面对过领地狗了,只要没有人的唆使,它们一般是不咬人的。但是他没有想到唆使已经背着他秘密地进行过了,领地狗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和他过不去。它们朝他吠着,自然是小喽藏狗在前,藏獒在后。藏獒们跑着跑着就不跑了,好像面前这个光身子的人根本就不值得它们亲自动手,交给小喽们处理就可以了。小喽藏狗们你喊我叫地奔扑而去。李尼玛大叫一声:“不好。”转身就跑,没跑多远,一只身手敏捷的藏狗就把牙刀举到了他的大腿上。   尽管谁也没看见,但一个漂亮的侍女一口咬定是巴俄秋珠偷了头人儿子的靴子,因为她曾经发现巴俄秋珠在灌木丛后面朝这边张望。一个阿妈嫁给了送鬼人达赤后很快死掉的小流浪汉,一个无家可归的塔娃,偷了头人儿子的靴子,这在草原上并不是小事。青果阿妈草原的风尚是:你有本事你就去抢,半路剪径,打家劫舍,啸聚林野,占山为王,没什么不可以的。抢出了名气你就是南征北战的伟大强盗,牧人敬畏,头人佩服,请你做部落的军事首领也是常有的事儿。但就是不能偷,偷是罪大恶极的。打个比方:抢是藏獒的行为,偷是狼的行为。牧人们爱獒如命,恨狼入骨,藏獒与狼的区别就是抢与偷的区别。在部落的法规里,对偷窃的惩罚是:烙火印、钉竹签、拴马尾、割鼻子、挖眼睛、割耳朵、剁双手、押黑房、关地牢、上脚镣、戴手铐、吊旗杆、抽鞭子。犯了偷的人很多都会在严刑中死掉,不死也是个半残。尤其是你不能偷窃头人家的东西,头人家的一张皮,顶得上牧人家的半群羊。头人的三儿子知道惩罚偷窃罪的严酷峻烈,小声对侍女说:“你不要大声喊叫好不好?你去找到巴俄秋珠,赏他一个耳光,悄悄把靴子要回来不就行了?”侍女用更大的声音说:“那怎么可以呢三少爷,流浪汉的前世是可恶的狼,难道你要宽容地对待一匹狼吗?再说巴俄秋珠是送鬼人达赤的儿子,它浑身沾染着鬼气,他穿了你的靴子,你的靴子上就有了鬼气,这样的靴子难道还能穿在你高贵的脚上吗?”头人的三儿子说:“巴俄秋珠是个善良的人,我每次给他食物,他总是自己吃一半,给领地狗留一半。我不信这样的人前世会是一匹狼,说他前世是一只藏獒还差不多。前世是藏獒的人是应该得到好报的。”侍女说:“三少爷真是好心肠,可惜这样的事情我做不了主,我得告诉齐美管家,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齐美管家做出的决定是,亲自带人带狗去追寻巴俄秋珠。他带的狗是给头人看家的上等藏獒,这样的藏獒要在草原上找到巴俄秋珠或者说要找到头人儿子的靴子,简直就是袖筒里找手肩膀上找头,太容易了。   一个时辰后,头人的藏獒在野驴河边一处寂静的草地上找到了巴俄秋珠,它冲他叫着并不扑过去,因为它认识他。齐美管家眼睛冒火,脸色阴沉,吩咐两个随从把巴俄秋珠绑起来。两个随从拿着皮绳跑过去正要动手,就见巴俄秋珠身边的草丛里突然站起一个人来,那是一个鲜花一样美丽的仙女,那是一朵仙女一样美丽的鲜花。汉姑娘梅朵拉姆秀眉一横,厉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顿时把两个随从镇住了。   齐美管家一看是梅朵拉姆,马上弯了弯腰,朝前走了几步,把巴俄秋珠偷靴子的事儿说了。梅朵拉姆的第一个反应是看看巴俄秋珠脚上的靴子,又看看他眼睛里的惊恐说:“你怎么可以偷东西呢?”第二个反应是瞪着齐美管家说:“不就是一双靴子嘛?那是我让他偷的,不,不是偷,是要,这孩子多可怜,整天在草原上跑,棘刺划破了脚,流了多少血,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是头人是管家,你们难道还缺一双靴子?你们是管牧民的,牧民没有靴子穿你们为什么不管?你们的责任哪里去了?”梅朵拉姆气不打一处来,把对李尼玛的怨怒统统发泄给了齐美管家。齐美管家是听得懂汉话也会说汉话的,梅朵拉姆的话对他来说简直就是闻所未闻的奇谈怪论。偷靴子居然是她的主意,而且也不是偷,是要。牧民没有靴子穿,是因为头人和管家没有尽到责任。真正是岂有此理。但是齐美管家知道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人是不能得罪的,尤其是不能得罪仙女下凡的梅朵拉姆。更重要的是,梅朵拉姆的话似乎预示了草原的未来:牧民可以拿走头人的东西,头人要负责牧民的靴子。嗨,草原的未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齐美管家把腰弯得更低了,说:“我们三少爷说了,巴俄秋珠前世是一只藏獒,前世是藏獒的人肯定是有好报的,这双靴子就赏了他吧。”梅朵拉姆说:“这就对了嘛,巴俄秋珠前世要不是一只藏獒,他能把这么多藏獒叫到这里来。”齐美管家这才发现,野驴河边,一大群领地狗正在追逐一个赤裸裸的人。梅朵拉姆推了一把齐美管家说:“你们快去啊,快去把我们的人从狗嘴里抢下来。”   齐美管家和他的随从快速跑了过去,用极其严厉的吆喝和手势赶走了所有的领地狗,回头看时,发现李尼玛的双腿已是鲜血淋淋了。好在他一直没有倒下,他的上半身是完好无损的;好在他是玩了命地跑,追他的小喽藏狗没有来得及蹿到他前面一口叼走他那来回甩动的生殖器。齐美管家奇怪地打量着李尼玛说:“衣服呢?你的衣服呢?领地狗怎么扒光了你的衣服?”突然又明白过来,“你是脱光了要洗澡是不是?怪不得领地狗要咬你,野驴河是雪山圣河,是天神献给草原的哈达,没得到天神的许可你怎么能随便洗澡呢?”说着,脱下自己的獐皮藏袍披在了他身上,摘下自己的高筒毡帽戴在了他头上,拔下自己的牛鼻靴穿在了他脚上,取下自己脖子上的一串红色大玛瑙套在了他的脖子上,诚恳地说:“对不起了外来的汉人李尼玛,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对不起你了,这些东西就算是给你的赔罪吧。只要你穿上我的藏香熏过的衣服,戴上我的佛爷加持过的玛瑙,我敢保证,从此以后就没有哪一只狗敢于咬你了。”李尼玛忍着疼痛,恶狠狠地瞪着已不再冲他大吠小叫的一大群领地狗,心说我为什么没带枪呢?我要是带了枪非毙了它们不可。对,以后出门一定要把白主任的手枪带在身上,谁敢再咬我,我就把枪口对准谁。   现在,光脊梁的巴俄秋珠有靴子了,是一双羊毛褐子和大红呢做靴筒的牛皮靴子,是头人的儿子才配穿的靴子。现在,梅朵拉姆失去了贞洁,是美丽的姑娘价值昂贵的贞洁,是梦幻一样迷人的贞洁。现在,李尼玛成了第二个被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咬伤的汉人,第一个是父亲,伤得很重,因为是藏獒咬的,第二个是他,伤得不重,因为是小喽藏狗咬的。现在,齐美管家正在灌木林深处的彩帐里向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报告靴子的事儿和领地狗咬了李尼玛的事儿。索朗旺堆头人摇晃着手中菩萨像骷髅冠金刚橛形状的嘛呢轮半晌无话,突然抬头望了一眼山神时刻都在显灵的雪山,长叹一口气说:“看来草原真的要变了,这都是征兆啊,你不追究靴子的事儿是对的,你把自己的衣服送给人家也是对的。”现在,梅朵拉姆哭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尼玛爷爷一家送给她的礼物。巴俄秋珠告诉她:你满草原寻找的小白狗嘎嘎已经不在了,它被三匹雪狼叼进昂拉雪山吃掉了。现在,作为西结古工作委员会会部的牛粪碉房里,白主任白玛乌金正在大声训斥他的部下:“狗是草原上最好的东西,牧人把最好的东西送给了你,你却把它丢了,而且一丢就丢到狼嘴里去了,你是怎么搞的?赶紧想办法补救,这不是一件小事儿。还有你,你说你没有得罪领地狗,没有得罪怎么会把你咬成这个样子?藏狗尤其是藏獒的态度,就是草原的态度,藏狗不喜欢你,就等于牧民不喜欢你。你来西结古草原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连和狗搞好关系的本事都没有学会?还有这件獐皮袍子,这顶高筒帽子,这双牛鼻靴子,这串大红玛瑙,都是很贵重的,你不能留下来,免得人家说我们西工委的人贪财腐化。梅朵拉姆你赶快给他抹药,治好了伤,头一件事情,就是把东西还给人家;第二件事情,就是做好狗的工作,让狗重新认识你。还有,你们两个不要老是在一起,免得影响不好。一男一女的,尽往野地里跑,像什么话!”
 楼主| 发表于 2006-6-13 12:10: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整整半个月的平安宁静,经过藏医尕宇陀的精心治疗,加上顿顿都是干牛肺和碎羊骨的喂养,冈日森格的伤口迅速痊愈着,精神也饱满起来。一天中午,它走出密灵洞,在雪谷里转了一圈,回来时居然叼着一只雪鼬。第二天一大早,它又出去了,回来时同样叼着一只雪鼬。雪鼬就是雪线上的黄鼠狼,是一种善跑善钻的家伙,冈日森格居然把它捉住了,这说明了什么?冈日森格自己是知道的,要不然它不会像出示证据一样两次都把雪鼬放在藏医尕宇陀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面前。藏医尕宇陀呵呵呵地笑着,拍打着冈日森格硕大的头颅说:“今天能活捉雪鼬,明天就能咬死狼了。”   雪鼬还活着,冈日森格用两只爪子轮番拨拉着,送到了大黑獒那日的嘴边。卧在地上的大黑獒那日一口咬住了雪鼬的喉咙,使劲磨着牙,磨了一会儿才把脖子咬断。它咯吱咯吱嚼着脆骨吃起来。冈日森格一直在旁边看着,一口牙祭也不打。这就是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区别,也是看家狗和领地狗的区别。冈日森格曾经做过看家狗,草原上最好的看家狗一般不在野外猎食动物,除非遇到不吃就会饿死的情况。   大黑獒那日吃得很慢,藏医尕宇陀蹲在它身边,不停地把一些宝石粉、麝香粉和藏红花掺和起来的药面撒到雪鼬的肉上。大黑獒那日知道这些药面是治伤的,贵重得就像金子,一点也不浪费地舔了进去。尕宇陀轻轻摸着它的头说:“你伤得太重了,还得养些日子,才能到野外自己找食吃。”大黑獒那日头上的伤口正在愈合,断了的鼻梁又被尕宇陀接好了,两次受创的左眼已不再肿胀。但是尕宇陀的担心仍然没有消除,那就是左眼能不能恢复到从前,如果不能,视力到底能下降到什么程度?   背着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来到密灵洞的四个铁棒喇嘛回去了两个,留下了两个。留下的两个按照丹增活佛的吩咐,照顾和守护着住进洞里的人和狗,尤其是对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绝对不允许他们走出暗藏着密灵洞的密灵谷。丹增活佛说了,密灵谷外就是雕巢崖,雪雕会告诉进山搜寻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骑手:这里有人,这里有人。   密灵谷是昂拉雪山中的一个暗谷,所谓暗谷就是在东西走向的巨大山巅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南北走向的深谷,远远地看绝对看不出它是谷地,走近了才发现那山巅在耸起的时候又突然从背后跌落了下去,跌落得越来越深,越来越阔。也不知什么时候,被称作“日朝巴”的山中修行僧发现了它,起了个名字叫密灵谷,意思是密宗显灵之谷。天赐的密灵谷里更有天赐的密灵洞,在绝对寂寞中苦苦修行的密宗僧人就代替雪豹成了密灵洞里的第一茬人类。几百年过去了,数千个密宗僧人在极其机密的状态中成就了大圆满法、时轮金刚法、大手印法、阎摩德迦法以及莲花生弘传的金刚橛法,修得了预知未来、骑鼓飞行、吞刀吐火、密咒降敌、分身夺舍的功夫,然后就远远地去了。就像一线单传的传家宝一样,密法的修行者离开这里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招收门徒,传授密法,几年后再把密灵谷以及密灵洞的存在秘传给自己最得意的门徒,一个,只能是一个。这个得意门徒受传之后,就会千里迢迢来到昂拉雪山,先寻找密灵谷再寻找密灵洞。找到了,就算他和密法有缘,按照上师的传授修炼就是了,找不到就说明没有缘分,他得回复上师由上师另行派人。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就是一个由自己的上师另行派来的门徒。   丹增活佛自然是找到了,也修炼过了,等他走出密灵洞,就要离开密灵谷时,吃惊地发现满谷都是藏獒,密密麻麻的,差不多西结古草原上的藏獒都来到了这里。后来他知道,那一年出现了百年不遇的狗瘟,那一年的藏獒无论是领地狗和寺院狗,还是牧羊狗和看家狗,都成了无情的狗瘟虐杀的对象。藏獒一旦得了传染病就会主动离开主人和草原,走得远远的,走到雪山里来,然后孤独地死去。但是这一年,它们并不孤独,它们集体得病,集体来到了密灵谷,好像它们早就知道昂拉雪山里有这样一个人鬼不知的地方。   神秘的修行者丹增活佛呆愣着半晌不敢迈动步子。他在密灵谷只见过无忧无虑、纵横驰骋的雪狼和雪豹,从来没见过伴随人生活的藏獒,藏獒怎么来了?来这里准备悄悄死掉的藏獒和人一样吃惊:这里怎么有人,而且是一个人类中备受尊敬的僧人?看来它们是不能在这里死掉的,这里是个干净圣洁的地方。但是藏獒们已经走不动了,命运只能让它们在密灵谷里死掉。就在它们纷纷咽气的时候,丹增活佛走出了密灵谷。他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招收门徒,而是追祭藏獒之魂。他告诉别人:为什么得了狗瘟的藏獒会到昂拉雪山里去死呢?一是它们不想把瘟病传染给别的狗和人;二是它们死了以后就会成为狼食,狼吃了它们也会得病,也会死掉,这样草原上就不会出现狼吃羊的时候没有藏獒保护的局面了。可以说,病死一只藏獒,就会同样病死好几匹狼。狼是狡猾的,但在遇到病獒的躯体时,却完全失去了判断能力。因为在它们的经历中总是藏獒咬狼,对藏獒的仇恨差不多就是狼界里的所有仇恨和唯一仇恨。它们急切地需要报复,需要发泄仇恨,于是就丧失理智地疯狂撕咬,大口吞咽带有瘟病的獒肉。   丹增活佛说:这就是藏獒的好处,它们即使得病死了,也要让狼尝尝藏獒的厉害,也要尽到保护人畜的义务。   丹增活佛追祭了獒魂后的第三年,才开始招收门徒,传授密法。但他没有把密灵谷以及密灵洞的存在当作神圣而机密的密宗修炼道场秘传给自己最得意的门徒,因为那么多藏獒在那里死掉了,那么多吃了藏獒的狼在那里死掉了,一个到处飘逸着獒魂和狼魂的地方,是修炼不出真正的密宗大法的,如果非要修炼,很可能就会进入外道魔障,染上污风邪气,变成净土世界佛法密宗的敌人。他领会到这是大日如来的旨意:藏獒的踪迹就是人的踪迹,密灵谷已经不再密灵了,你是最后一个密灵洞里的得道者。   密灵洞虽然已不再是机密的修炼道场,但知道的人并不多,藏匿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冈日森格还是绝对保险的。半个月的时间里,牧马鹤部落的骑手在强盗嘉玛措的率领下一直都在昂拉雪山的沟沟洼洼里寻找,但他们就是发现不了暗藏其中的密灵谷。他们不止一次地远远看着东西走向的巨大山巅,却始终没有发现在耸起的山势中突然从背后跌落下去的深谷。它们的寻找即将失败,眼看就要回去了。就要回去的这天是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冈日森格躲进密灵洞的第十六天。   这一天,在天寥地廓的昂拉山群里,母雪狼把小白狗嘎嘎放在了一面冰坡上,一口咬断了嘎嘎的一条后腿,然后跳上冰坡前的一座雪岩,用唬声和利牙坚持不懈地驱赶着两匹试图吃掉小白狗的公雪狼。过了大约二十分钟,两匹公雪狼终于被它吓住或者被它说服了,它们跟着母雪狼来到了一块更高的雪岩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冰坡上痛苦挣扎的小白狗。   小白狗嘎嘎已经发不出汪汪汪的吠叫了,它的叫声变哑变细变得若断似连,最后变成了吱吱吱的哭泣。哭泣是不由自主的,钻心的疼痛使它把表面上根本不存在的藏獒的怯懦从身体最深奥的角落里挖了出来,生命拒绝伤害和惧怕死亡的本能一下子抓住了它的灵魂,让它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和对藏獒在自然界的地位感到了绝望。它拖着一只断掉的后腿,哭着喊着拼命逃跑,差不多就要把力气用完了,才发现它只不过是在原地打转。红色的血迹在洁白的冰坡上就像圆规一样画了一圈又一圈,当最后一圈在疲倦和痛苦中结束时,它疾喘一声,就再也不动了。   它没有死掉,也没有昏过去。凭着潜意识的作用,它采取了生命在面对困境时所采取的最有效的办法,那就是咬住牙关,悄悄地忍着,忍着。一个时辰过去了,身体越来越冰凉,冰凉得都感觉不到冰坡和空气的冰凉了。血还在流,一流出来就变成了红色的晶体。小白狗嘎嘎呆呆地望着它,意识到这些晶体与自己的生命有关,流走的越多,生命就越接近死亡,而接近死亡的标志就是异常的口渴。它蠕动起来,把自己的头枕在红色的晶体之上,伸出舌头一下一下舔着,似乎好受一点了,似乎不怎么疼痛了,似乎眼看就要套住自己的死亡又慢慢离去了。它不知道藏獒的优良遗传正在起着作用,使它的另一种本能从残存的血液里冒了出来,只知道它已经不怎么怯懦和惧怕死亡了,它在不知不觉中坚强起来了。它又发出了汪汪汪的吠叫,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叫着叫着它站了起来,用三条腿支撑着身子,冲着它用天生灵敏的嗅觉捕捉到的狼臊味儿满腔仇恨地叫着。   母雪狼带着两匹公雪狼依然趴在雪岩上耐心十足地看着小白狗嘎嘎。它们喜欢它的吠叫,在这样一个野兽出没的地方,如此幼稚的狗吠就连警告也算不上,只能算是引诱。它引诱着它们,也引诱着另一匹只有半个鼻子的母雪狼。半个鼻子的母雪狼就要来了,吃掉小白狗的时刻就要到了。   半个鼻子是一匹四处流浪的孤狼,至少暂时是这样。它体格强壮、性情粗暴,经常来这里以最轻蔑的方式挑衅着冰坡的主人母雪狼和两匹公雪狼。而对母雪狼来说,更危险的是,当这种挑衅来临时,两匹公雪狼的反击并不是不遗余力的。半个鼻子的挑衅有时候会突然变成挑逗,挑逗意味着什么,母雪狼再清楚不过了:两匹公雪狼虽然已不再年轻,但发情时好色的本性一点也没有改变,只要有一匹公然背叛它,这面冰坡的主人就不可能再是它母雪狼,而是半个鼻子了。   所以母雪狼想出了这个让半个鼻子吃掉小白狗的办法,套用人类的术语就是“嫁祸于人”。为了让这个想法变成事实,它必须用坚强的意志暂时抑制贪馋的本性,必须说服跟随自己的两匹公雪狼,让它们也和自己一样在这个冰雪的世界里具有冰雪的聪明。   草原上包括雪狼在内的野兽都知道,藏獒的嗅觉是最最可怕的杀敌能力。你要是伤害了藏獒的主人和亲人,或者咬死了它们看护的牛羊,你首先得想好摆脱跟踪报复的办法,否则你就完了。它们会循着你的足迹,袭击你的家园,摧毁你的巢穴。更加严重的是,有时候藏獒的报复并不是接踵而至,而是相隔很长时间,半年,或者一年,在你把什么都忘了,毫无戒备的时候,它会突然出现在你家的门口。你不知道它是哪里来的藏獒,而它是知道你的,它的鼻子和记忆告诉它,你就是那个伤害了它的主人和亲人或者咬死了它看护的牛羊的恶棍。所以在以往的经验里,雪狼得罪了藏獒以后,第一个行动就是逃离家园,走向遥远的地方另筑巢穴。   现在,母雪狼的聪明想法就要实现了。它的眼睛倏忽一闪,看到了一个移动的影子。那就是半个鼻子的母雪狼,正从山脚的雪壑里小跑而来。   母雪狼兴奋地站了起来,威胁似的鸣叫着。它觉得威胁是必要的,因为对格外凶悍的半个鼻子来说,你越是威胁它,它就越会跑过来,而如果你悄悄地不做声,它就会疑窦横生:“是不是陷阱的机关啊?是不是毒药的诱饵啊?”威胁持续着,半个鼻子远远地看着母雪狼,嗅着空气走了过来。   狼臊味儿越来越浓,小白狗嘎嘎充满仇恨的吠叫越来越大了。当半个鼻子从雪丘后面突然冒出来时,嘎嘎居然勇敢地用三条腿扑了一下。   半个鼻子停了下来。尽管母雪狼的威胁已经表明小白狗的出现或许不是什么诡计,但它还是谨慎地看了看四周,又用研究的眼光仰视着雪岩上的母雪狼和两匹公雪狼。它觉得有点蹊跷,便绷直了前腿,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一爪踩倒了还在吠叫的小白狗。   它露出了虎牙,却没有直接咬下去,而是用半个鼻子蹭着小白狗的皮毛闻起来。没有闻到毒药的气息,它又抬起头,弯着脖子,抖了一下直立的耳朵,最后一次前后左右地看了看,听了听。这一听就听出问题来了。有一种声音正在出现,只有一丝丝,别的雪狼根本听不到,而它却听到了,因为它是半个鼻子。它丢失的那半个鼻子足以使它对危险变得更加警觉和敏感,也足以使它记住这样一个教训:藏獒是不好惹的,除非你不要命。   半个鼻子的母雪狼抬起头,恶狠狠地望着雪岩上的母雪狼和两匹公雪狼,深刻地留下了阴险的一瞥:“果然是诡计,咱们走着瞧啊。”然后跳起来,转身就跑,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怎么回事儿?母雪狼和两匹公雪狼大惑不解。它们站在雪岩上居高临下地期待着半个鼻子吃掉小白狗的一幕,但等来的却是半个鼻子的逃跑。母雪狼扬起脖子,警觉地四下里看着。两匹公雪狼却已经失去了把问题搞清楚的耐心,不等母雪狼做出判断,就你争我抢地跑下了雪岩。它们的口水已经流得太多太多,饥饿的肠胃在食物的诱惑下早就开始痉挛,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同一个声音:“吃掉小白狗,吃掉小白狗。”   母雪狼依然站在雪岩上,望着远方的密灵谷,突然一阵颤抖,朝着两匹公雪狼发出了一声尖锐的警告。   在昂拉雪山密灵谷的密灵洞里,藏医尕宇陀对两个铁棒喇嘛说:“风干肉和青稞炒面已经不多了,狗吃的干牛肺和碎羊骨也所剩无几,你们必须回去一趟,今天不回去,明天大家就要饿肚子了。人饿几天肚子不要紧,两只藏獒是不能饿肚子的,它们正在治疗伤势,恢复身体,没有了食物,我给它们的药也就不顶用了。”一个铁棒喇嘛说:“药王喇嘛说得对,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就是害怕我们走了以后这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不听你的话,万一他们跑出了密灵谷,丹增佛爷的一番苦心就白费了。”藏医尕宇陀说:“这七个孩子和冈日森格是一条心,我只要看牢冈日森格,就等于看牢了他们。你们放心去吧,这里不会有事儿的。”
 楼主| 发表于 2006-6-13 12:10:43 | 显示全部楼层
于是在中午直射的阳光和满地的雪光碰撞出另一种强光的时候,两个铁棒喇嘛告别了人和狗,朝着密灵谷外快速走去。   出了密灵谷,就是雕巢崖。不知为什么,在这个万年积雪耸成了海的地方,会兀然冒出一座终年不落雪的山崖。山崖上密密麻麻布满了雕巢,几千只雪雕栖息在所有可以筑巢的地方。雪雕是见人就叫的,那是高兴和感激的表示,因为在雪雕的记忆里,人不仅从来没有伤害过它们,还曾经把雪狼咬伤的小雪雕带回去治好了伤再送回来。而对于人来说,之所以这样好心肠地对待雪雕,完全是因为作为高山留鸟的雪雕一生都在草原和雪山之间飞翔,一生只把鼢鼠和鼠兔作为主要食物。鼢鼠和鼠兔是草原上食草量最大的啮齿动物,超过牛群和羊群食量的几十倍,如果没有雪雕对鼢鼠和鼠兔在数量上的限制,大片大片的草原就会变成寸草不生的黑土滩。所以牧人们说:“好牧草是地上长的,好牛羊是雪雕给的。”   现在,雕巢崖上的雪雕又开始叫了,依然是高兴和感激的表示。在它们的鸟瞰下,两个裹着红氆氇提着铁棒的喇嘛匆匆走来,又匆匆走去。   而在很远很远的昂拉雪山的山口前,雪雕集体汇合时洪亮的鸣叫就像一只大手,一下子拽住了一队就要走出山口的人影。他们是牧马鹤部落的军事首领强盗嘉玛措率领的骑手,是前来搜寻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搜寻已经持续了半个月,他们接到了头人大格列的命令:“不要再找了,我们的骑手务必在天黑之前撤回砻宝泽草原。”大格列头人还说:“与其这样没头没脑没完没了地找下去,不如召开部落联盟会议,直接质问西结古寺的丹增活佛——为什么你要把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和仇家的狗藏起来?你如果不想做西结古草原的叛徒,就应该赶快把人和狗交给我们,光凭一句‘佛家以行善为本以慈悲为怀’,是不能让我们信服和原谅的。请问丹增佛爷,上阿妈草原的人什么时候对我们行过善呢?我们供养你的目的可不是为了忘却历史,报仇雪恨是部落的信仰,包括佛爷在内,西结古草原的每一个人都应该为神圣的信仰承担责任。”   大格列头人撤回骑手的另一个原因是,有人看见被逐出寺门的藏扎西在草原上流浪,两只手居然还长在胳膊上。这怎么可以呢?大格列捎了个口信给各个部落的头人:“骑手们,各个部落的骑手们,该是把西结古草原从头到脚仔细清理一遍的时候了,找到叛徒藏扎西,砍掉他的手,要不然部落联盟会议的权力怎么体现?头人们说一不二的威严怎么体现?西结古草原的规矩怎么体现?看见藏扎西的人说他手里攥着打狗棒,说明他要远走他乡了。赶快抓住他,砍掉他的两只手再让他离开西结古草原。骑手们,各个部落的骑手们,该是你们出发的时候了。”使命感特重、责任心特强的大格列头人紧急招回部落的军事首领强盗嘉玛措和他率领的骑手,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抓捕藏扎西。   牧马鹤部落的骑手们停留在昂拉雪山的山口,惊愣地谛听着雪雕的齐声鸣叫。这鸣叫无异于告诉他们:这里有人,这里有人。强盗嘉玛措说:“真的有人吗?可我们在山怀里搜寻了这么些日子,怎么连一个人渣渣都没有找到?”他迟疑着,突然又喊起来,“骑手们,头人的命令是天黑之前撤回砻宝泽草原,现在还早着呢,太阳离落下去的地方还有三个箭程,我们为什么不返回去看看呢?到底是什么人来到了雕巢崖下。”骑手们嗷嗷地吆喝着,表示了他们的赞同。于是在强盗嘉玛措的带领下,牧马鹤部落的几十名骑手朝着雕巢崖奔腾而去。   快到雕巢崖的时候,他们碰到了两个行色匆匆的铁棒喇嘛。不等强盗嘉玛措吩咐,所有的骑手都翻身下马,弯着腰,恭恭敬敬地立在了那里。强盗嘉玛措勒马停下,一边下马一边问道:“两位执法如山的铁棒喇嘛,你们从哪里来?”一个铁棒喇嘛严肃地说:“了不起的强盗嘉玛措,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们从天上来。”强盗嘉玛措天上地下地看了看说:“天上来的喇嘛,为什么把脚印留在了地上?”另一个铁棒喇嘛说:“天上的影子,到了地上就成了印子,那是因为我们扛着铁棒身子重。”强盗嘉玛措笑了,说:“两位身子重的喇嘛,需要不需要人间的骏马?让我们的骑手送你们一程吧?”“不了不了,三脚两步就到西结古寺了。”两个铁棒喇嘛说着抬脚就走。所有的骑手垂手而立,久久目送着他们。只有强盗嘉玛措牵着马朝前走去,锐利的眼睛寻觅着雪地上的两串儿喇嘛的脚印,越走越快。   密灵洞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正在玩着羊骨节。他们围成圈,给二十一个“8”字形的羊骨节起了各种动物的名字,由脸上有刀疤的孩子高高地抛起来,让大家抢。一人只能抢三个,羊骨节的形状是相同的,谁也不知道自己会抢到什么动物。抢完了便以抢到藏獒的人作为头家,用自己的羊骨节弹打对方的羊骨节,打上后接着再打,打不上就要挨别人的打。一般来说,藏獒、野牛和马总是要赢的,因为在游戏的规则里,藏獒、野牛和马可以通吃一切,而狼、熊、豹、羊、狐、兔、獭、鼠是受到限制的,比如狼去弹打藏獒,打上了也不算。这样的游戏最关键的是你能抢到什么,抢就是闹,就是打,如同一群小狗玩打架一样。他们就这样抢着闹着玩着,天天都这样,好像永远玩不腻。   就在他们玩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冈日森格悄悄走出了密灵洞。大黑獒那日想跟出去,站起来走了几步,就被藏医尕宇陀拦住了:“那日你不能去,你受创的左眼不能让大风吹,更不能让雪光刺,不然就好不了。”   冈日森格来到洞外,走了几步,就开始奔跑,一跑起来就觉得浑身非常舒服。它的习性本来就是在雪里取暖,在风中狂奔,高峻寒冷的昂拉雪山正好般配了它的习性,它兜圈子跑着,越来越快,边跑边用鼻子在冷风里呼呼地闻着。突然它停下了,空气里有一股异样的味道让它心里咯噔一下,那不是它一连两天抓到的雪鼬的味道,是一股格外刺激的狼臊味儿,而且不仅是狼臊味儿,还有狗味儿,狗味儿和狼味儿怎么能混合在一起呢?   它回望了一眼密灵洞,觉得情况紧急没有必要征得主人的许可,便跳起来就跑。这一次它没有兜圈子,而是选择最短的路线直直地跑了过去。它跑出了密灵谷,跑过了一座平缓的雪冈,跑上了一面开阔的冰坡。   现在,冈日森格已经不是仅靠嗅觉支配行动了,听觉和视觉同时发挥了作用。它看到了站在雪岩上的母雪狼,听到了母雪狼给同伴发出的尖锐的警告。接着,它看到了母雪狼的同伴——两匹在食物的诱惑下忘乎所以的公雪狼。而它们就要吃到嘴的食物,居然是一只藏獒的孩子小白狗。   冈日森格发疯了,用一种三级跳似的步态跑着,吠着,威胁着。自从来到西结古草原后它还没有如此疯狂地奔跑过。威胁的吠声延宕了两匹公雪狼下口咬死小白狗的时间,它们吃惊地抬起了头,本能地朝后缩了缩。   小白狗嘎嘎趴在地上,已经叫不出声音了。像许多毛烘烘的动物在意识到生命就要结束时所表现的那样,它把头埋进了蜷起的前肢,闭上眼睛,在利牙宰割的疼痛没有出现之前,提前进入了死亡状态。   温暖的血、鲜嫩的肉、油汪汪的膘、脆生生的骨头,这就是一个幼小的活食所能提供的一切。大概就是对活食魅力的迷恋吧,纵然有母雪狼的警告和呼唤,两匹公雪狼也没有立即跑开。它们犹豫了片刻,就是这片刻的犹豫注定了它们的命运。它们死了。一匹公雪狼死在了当时,一匹公雪狼死在了第二天。   死在第二天的那匹公雪狼是抢先逃跑的,但已经来不及了,冈日森格的速度疾如闪电快如飘风,忽一下就来到了它的跟前,准确地说,是雪山狮子同时也叫冈日森格的尖尖的虎牙来到了它的后颈上。哧的一声响,随着虎牙的插进拔出,血喷了出来。公雪狼弯过腰来撕咬冈日森格。冈日森格一头顶了过去,虽然自己的头上有了狼牙撕破的裂口,但却把公雪狼撞出了两米远。公雪狼摇晃着身子跑了几步,哀叫一声倒在了地上,直到第二天血尽气绝,再也没有起来。   死在当时的那匹公雪狼这时已经逃出去二十多米远。它一跃而起,打算跳上雪岩和母雪狼一起共同对付冈日森格,但是没想到,作为妻子的母雪狼会一头把它顶下来。它滚翻在雪岩下面,正好把柔软无毛的肚子暴露了出来。追撵过来的冈日森格立刻和它纠缠在一起。这差不多就是动物界的三拳打死镇关西。冈日森格摆动着头颅,一牙挑出了肠子,又一牙挑在了狼鞭上,几乎把那东西挑上了半空。然后在公雪狼的后颈上咬了一口,用狼血封住了狼魂逃离躯壳的通道,转身奋身跳上雪岩,打算一并把母雪狼也收拾掉。   母雪狼跑了,已是踪影全无。它用一头从雪岩上顶下自己的丈夫的举动,赢得了逃之夭夭的时间。它是卑鄙的,也是智慧的。无论是卑鄙的还是智慧的,它都是雪狼天性的表现,是它们生存必备的手段。一匹阅历深广、经验丰富的母性的雪狼,永远都是一个阴险狡诈的极端利己主义者。草原的狼道就是这样,狼道对狗道和人道的批判也是这样。   就像父亲很久以后对我说的,狼是欺软怕硬的,见弱的就上,见强的就让,一般不会和势力相当或势力超过自己的对手发生战斗。藏獒就不一样了,为了保卫主人和家园,再硬的对手也敢拼,哪怕自己死掉。狼一生都在损害别人,不管它损害的理由多么正当,藏獒一生都在帮助别人,尽管它的帮助有时是卑下而屈辱的。狼的一贯做法就是明哲保身,见死不救,藏獒的一贯做法是见义勇为,挺身而出。狼是自私自利的,藏獒是大公无私的。狼始终为自己而战,最多顾及到子女,藏獒始终为别人而战——朋友、主人,或者主人的财产。狼以食为天,终身只为食物活着,藏獒以道为天,它们的战斗早就超越了低层次的食物需求,而只在精神层面上展示力量——为了忠诚,为了神圣的义气和职责。狼的生存目的首先是保存自己,藏獒的生存目的首先是保卫别人。狼的存在就是事端的存在,让人害怕,藏獒的存在就是和平与安宁的存在,让人放心。狼动不动就翻脸,就背叛群体和狼友,所谓“白眼狼”说的就是这个,藏獒不会,它终身都会厚道地对待曾经友善地对待过它的一切。   冈日森格站在雪岩上,扬起头,喘着粗气,撮起鼻子四下里闻了闻,闻出母雪狼朝着西北方的雪沟逃跑了。按照本性,它是要追的,但按照更大的本性,它没有追。它跳下雪岩,小跑着来到了小白狗嘎嘎身边,闻了闻那白花花的绒毛,舔了舔那血淋淋的断腿,看它仍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就一口叼了起来。冈日森格跑下了开阔的冰坡,跑过了平缓的雪冈,跑进了密灵谷,突然发现这里已不再寂静,这里出事了。   强盗嘉玛措走到了雕巢崖的下面,朝上看了看。雪雕愉快的叫声就像一片旱夏里的雷雨笼罩在他的头顶。他看到许多雪雕一边叫一边拍打着翅膀,羽毛就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看到黑色的羽毛朝着近旁的雪山飘飞而去,雪山上依然是两个铁棒喇嘛的脚印。他奇怪了:两个喇嘛怎么是从雪巅上走下来的?他拉着马走向这座东西走向的巨大山巅,走着走着,山巅突然从背后跌落下去了,一条暗谷豁然出现在眼前。暗谷是南北走向的,深阔的谷地就像一把勺子镶嵌在万雪千冰之中。强盗嘉玛措惊愕之余,转身朝着落在后面的骑手大声喊起来:“快,过来。”喊了一声,突然又把嘴紧紧闭上了。他意识到这里应该就是藏匿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冈日森格的地方,要悄悄的,悄悄的,不能有任何响动。   强盗嘉玛措率领着骑手们,沿着还在继续延伸的两个铁棒喇嘛的脚印,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是大黑獒那日首先觉察了骑手们的到来。它闻到了,也听到了。就在强盗嘉玛措朝着落在后面的骑手大喊一声“快过来”的时候,它就已经听到了。在这方面,它似乎比冈日森格还要敏锐。它知道这是部落人的声音和气息,高兴地叫了一声,从一直不让它出去的藏医尕宇陀身边站起来,摇起了尾巴。摇着摇着它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怎么内心感觉到的竟是一种紧张,一种敌意的存在?难道西结古草原的部落人是敌意的?它看了看这些日子里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想了想这会儿正在风中雪里奔奔跳跳的冈日森格,似乎有点明白了,便不再摇尾巴,通报似的朝着密灵洞外哑哑地“汪”了一声,又朝着藏医尕宇陀小小地“汪”了一声。   盘腿打坐的藏医尕宇陀伸手准确地拽住了大黑獒那日的耳朵,这证明他虽然闭着眼睛,但其实什么都能看见。大黑獒那日便用自己的耳朵拽着他的手,使劲朝外走去。尕宇陀站起来说:“那日你要干什么?你不能出去,你受伤的左眼不能让大风吹,更不能让雪光刺……”   大黑獒那日用叫声打断了他的话,丢开他跑向洞外。藏医尕宇陀赶紧跟了出去,就见大黑獒那日站在密灵洞的门口,朝着开阔的谷地一直叫着,声音不大,却显得非常着急,是那种既不表达愤怒也不表达欢喜的着急。尕宇陀心说它发现了什么?来了敌人它会扑过去,来了朋友它也会扑过去,这种能让它光叫唤不扑咬的东西是什么?他走过去登上一座雪丘朝远处望了望,回头对大黑獒那日说:“什么也没有啊。”大黑獒那日的叫声显得更加焦急不安了。藏医尕宇陀又往前走了走,登上一座更高的雪丘,在一片刺眼的雪光中眯起眼睛一看,发现密灵谷洁白的谷底上滚动着一溜儿黑色的斑点。他以为那是野兽,仔细瞅了瞅才认出那是人,是人骑在马上的造型。他转身就走,对大黑獒那日说:“回去吧回去吧,你的左眼见风就流泪,湿汪汪的,伤口怎么能好?”大黑獒那日看到藏医尕宇陀脸上一点紧张的表情都没有,也就不叫了,重新摇了摇尾巴,跟着他回到了洞里。   其实藏医尕宇陀心里正在翻江倒海。翻江倒海的结果是,他做出了一个超出藏医喇嘛本分的决定。他对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说:“安静,安静,不要再玩了,你们都过来,都给我听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都过来围住了他。他说:“你们快走,快走,赶紧离开这里,离开西结古草原,回到你们上阿妈草原去,有人来抓你们了。”   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几乎一起摇了摇头。刀疤说:“离开就离开,西结古草原的人要砍我们的手哩。但我们不回上阿妈草原,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不回上阿妈草原。”尕宇陀问道:“为什么?上阿妈草原是你们的故乡,你们为什么不回去?”刀疤说:“上阿妈草原骷髅鬼多多的有哩,吃心魔多多的有哩,夺魂女多多的有哩。我们不回,我们要去冈金措吉。”藏医尕宇陀知道“冈金措吉”就是“额弥陀冈日”,汉人叫做“海生大雪山”,或者“无量山”,便问道:“冈金措吉在哪里?”刀疤摇了摇头。大脑门说:“冈金措吉在海上。”刀疤说:“对,在海上。”尕宇陀又问道:“海在哪里?”刀疤望了望大脑门说:“在雪山背后。”尕宇陀说:“雪山背后还是雪山,我告诉你们,海在没有山的地方,在地势低的地方。快快走吧,有人来抓你们了。”   藏医尕宇陀推搡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来到了密灵洞外。刀疤四下里看着喊起来:“冈日森格,冈日森格。”这时大黑獒那日轻轻叫起来。人和狗几乎同时看到了谷底黑蚂蚁一样的骑手。骑手们正在靠近,似乎还没有发现他们。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紧张起来。尕宇陀说:“这个冈日森格,到哪里去了,你们先走吧,来不及等它了,快。”说罢朝着密灵洞后边指了指。   密灵洞后边是一面冰坡,尽管陡了点,但完全可以爬上去。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爬上去了,坚硬的冰坡上没有留下他们的脚印。藏医尕宇陀朝着还在回头寻找冈日森格的刀疤和大脑门挥挥手:“快走吧,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了。”大黑獒那日冲他们摇着尾巴,受伤的和没有受伤的眼睛都是泪汪汪的,直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消失在冰坡那边,它依然摇着尾巴。藏医尕宇陀弯腰拍拍大黑獒那日说:“快,我们也得藏起来。”   一人一狗朝洞里走去。这时一阵叫声从寂静的密灵谷底传来,骑手们看见他们了。骑手们的叫声就像牧羊狗突然发现了狼。
 楼主| 发表于 2006-6-13 12:11:57 | 显示全部楼层
下卷/第十七章    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离开密灵洞不久,就碰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从他们后面走来的,好像一直跟踪着他们。当他们穿雪沟,翻雪岭,一路疾走,累得满头大汗,倒在雪地上喘息不迭的时候,他突然从雪包后面冒了出来。他带着诚实的笑容,和颜悦色地问道:“七个苦命的孩子,你们要去哪里啊?”孩子们没有回答,惊奇地望着他。他胸前挂着墓葬主的镜子,头上缀着罗刹女神的琥珀球,腰里吊着一串儿鬼卒骷髅头,一看就知道不是一个普通的人。   脸上有刀疤的孩子大声问道:“你是谁?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这个人说:“我叫达赤,我是雪山的儿子,是指路的明灯。我常常出现在迷途的人们面前,告诉他们哪里是他们应该去的地方。”刀疤打量着他说:“你是指路的明灯?那你能给我们指路吗?”达赤从腰里取下一个骷髅头说:“你们看我有没有神力,就知道能不能给你们指路了。”说着他用双手把骷髅头合在中间,念道,“大哭女神来了,伏命魔头来了,一击屠夫来了,金眼暴狗来了。来了就变了,骷髅变宝石了。”他忽地张开双手,里面的骷髅头果然变成了一个绿松石的羊。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吃惊得面面相觑。达赤又变了几次,一会儿变个黑玛瑙的猴,一会儿变个寒水石的狗,一会儿变个铁疙瘩的鬼,最后又变回到了骷髅头。孩子们望着他的眼睛顿时就亮光闪闪了。他们没见过这样的魔术,这样的魔术是被看作神迹的。   接下来就是达赤说什么他们信什么了:“什么,你们是来寻找满地生长天堂果的海生大雪山冈金措吉的?那我告诉你们,你们真是有福气,你们见到了我,就算见到了冈金措吉。你们知道党项大雪山吗?”刀疤看了看大脑门。大脑门说:“知道。”达赤说:“知道就好,党项大雪山里有许多冰窖,所有的冰窖都是通往海生大雪山冈金措吉的门户,这个秘密谁也不知道,就我知道。”达赤说着随手又变起了魔术,又让孩子们万分惊奇了一番,然后说,“走啊,你们跟我走啊。”刀疤要走,又摇了摇头,所有的孩子都摇了摇头。他们说:“我们要和冈日森格一起去。”   达赤翻起白眼瞪着天空说:“冈日森格?冈日森格是个什么东西?你们不要告诉我,让我猜一猜,它不是狮子,它不是牦牛,它不是马,它不是羊,它也不是人,我知道了,它是一只高高大大的藏獒,是金黄色的,对不对啊?”孩子们惊奇地说:“对啊,对啊。”达赤说:“那就让我问问大哭女神,问问伏命魔头,问问一击屠夫,问问金眼暴狗吧,这些依附在我身上的神会告诉我,冈日森格是跟你们一起去,还是循着你们的足迹自己单独去。你们看见了吧,我手里现在什么也没有,我把两手合起来再分开,如果手里是鸦头男神,那就说明它跟你们一起去是吉祥的,如果是獒头女神,那就说明它自己单独去才是吉祥的。”手掌合起来,转眼又分开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伸出了七颗头,看到他的手心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铜塑的神像,是女神,是藏獒头颅的女神。他们愣了:这就是说,冈日森格只能单独去了,这是神的旨意,是谁也不能违背的。   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跟着达赤,朝着比昂拉雪山大得多的党项大雪山走去。   达赤是西结古草原的送鬼人。送鬼人是祖祖辈辈继承下来的。每年藏历正月十五,西结古寺都要举办一次驱鬼法会,喇嘛们骑着快马,念着猛咒,在西结古草原上到处奔走,把为害各处的鬼都驱赶到西结古寺最高处密宗札仓明王殿后面山坡上的降阎魔洞里,在住持活佛的带领下,吹着十四把黄铜号角,敲着十四面雅布尤姆鼓,念诵着《仅用一击就能杀死妖魔经》以及各个密法本尊如雷贯耳的法号,在铁棒喇嘛声色俱厉的恐吓声里,把鬼一个个装进黑疫病口袋、红死亡口袋和白殃祸口袋,然后交由送鬼人背着这三个口袋去党项大雪山请求山神处理。山神有时会埋葬它们,有时会烧化它们,有时又会撕碎它们。党项大雪山,妖魔鬼怪的死亡之地,是吉祥的冰岭,也是恐怖的峰峦。   送鬼人达赤既然每年都要背着三个装鬼口袋穿过草原,走向雪山,他浑身就一定沾满了鬼气,连每一根头发都可能是病死殃祸的象征。人们不敢接近他,带着沉重深刻的恐惧躲避着他,同时又会尽量满足他的要求。他是乞讨为生的,无论是头人、僧人还是牧民,只要面对他伸出来的手,就都会把最好的食物施舍给他,希望他赶紧离开,不要把毁人的鬼魂留给自己。但事实上他是很少讨要食物的,头人们为了驱散他那辐射而弥漫的邪祟鬼污之气,每年都会给他许多财产,属于他自己的牛羊是成群结队的,足够他吃喝的了。他不愁吃,不愁穿,最愁就是没有女人喜欢他。所以当一个性情阴郁,急于为死去的两个丈夫报仇的女人走向他的时候,他突然就激动万分,当着这个女人的面,无比虔诚地向八仇凶神的班达拉姆、大黑天神、白梵天神和阎罗敌发了毒誓:要是他不能为女人的前两个丈夫报仇,他此生之后的无数次轮回都只能是个饿痨鬼、疫死鬼和病殃鬼,还要受到尸陀林主的无情折磨,在火刑和冰刑的困厄中死去活来。尽管这女人只跟了他两年就死了,但面对女人的誓言没有死。为了这不死的誓言,他离开西结古,把家安在了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上。   盟誓者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他千挑万选,在牧人们的数百藏獒里,寻觅到了一只出生才两个月的属于喜马拉雅獒种的遗传正统的党项藏獒。他给它起了个傲厉神主忿怒王的名字——饮血王党项罗刹。它浑身漆黑明亮,四腿就像四根正在猎猎燃烧的火杵,胸毛也是红红火火的,象征了它燃烧的激情和怒火。但那时候它一点发怒的心思也没有,当藏历年正月初一的这天送鬼人达赤揪着它的脊毛离开它的主人时,它只是用呼呼的喘气声对第一次感觉到的难受表示了一下奇怪:怎么回事儿,活在世上居然还有不舒服。送鬼人达赤一直揪着它,而且是甩来甩去地揪着它,它越来越难受,更加大声地呼呼喘着气,希望这个人就像它的主人那样把它抱在怀里,或者把它赶快送回到主人身边去。它当时根本就没有想到,主人因为害怕沾上鬼气已经把它送给这个人了。主人说:“你怎么天天来我家帐房门口转悠?你看上什么了你赶紧拿走,祈求你千万不要再来了。”话音未落,送鬼人达赤一把揪起了它。它那个时候正在主人身边玩耍,阿妈和阿爸——两只体大毛厚、威风无比的党项藏獒放牧去了,它只能跟着主人玩耍。   它被送鬼人达赤带到了他家里,那是一个没有窗户只有门的石头房子,门一关里面就漆黑一团了,点亮了酥油灯它才看到四壁全是鬼影,所有的鬼影都被一只柴手捏拿着,那是大哭女神的手,是伏命魔头的手,是一击屠夫的手,是金眼暴狗的手。这些抓鬼的手牢牢地捏拿着鬼影,让鬼影的面孔更加狰狞可怖了。它惊怕地叫了一声,蜷缩到石墙的一角,好长时间没有睁开眼睛。等它睁开眼睛的时候,酥油灯灭了,送鬼人达赤已经离去,木门是关死了的,只留下一条缝隙,透露着外面的阳光。它想出去,想回到主人的身边去。但它不是空气,不能飘过门的缝隙。它穷尽了所有它知道的办法,最后徒劳地看到外面的阳光正在消失,而自己已是筋疲力尽,饥肠辘辘了。它趴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就开始四处寻找吃的。在爪子和嘴可以够着的地方,它什么也没有找到,没有糌粑,没有牛肺,没有肉汤,没有自它断奶以后主人喂养它的一切,有的只是让它恐怖的寂静。它在寂静中发抖,抖着抖着就睡着了。它到梦里去寻找吃的,终于找到了,眼睛一睁,又没有了。它抽着鼻子闻了闻,觉得满房子都是肉味,猛地抬起头来,用穿透黑暗的眼光一看,看到墙上居然是挂着肉的,一溜儿全是一条一条的风干肉,还有甜丝丝的冰水,一闻就知道装在那几只鼓鼓囊囊的羊肚里。它大叫一声,激动得又扑又跳,但是它够不着,跳了无数次都够不着。它开始吠叫,希望阿妈或者主人能听到自己的叫声推门而入。但是没有,它一直叫到天亮,也没有一个人和一只狗前来轻轻叩一下门。它绝望地用头撞着门板,撞得脑袋都蒙了,大了,禁不住痛苦地趴在地上把沉重的脑袋耷拉在了腿夹里。大概饥饿就在这个时候给了它生存的灵感吧,或者它作为一只党项藏獒天性里就有在死亡线上求生的素质,它很快又站了起来,开始满房子绕着圈奔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跑着跑着,便一跃而起,四腿蹬着墙壁扑向了高悬头顶的风干肉。   一个月以后送鬼人达赤回来了。他神情木然地看着它,发现它长大了许多,尽管瘦得皮包骨,但架子显得比一般同龄的藏獒要大得多。他说:“我没有看错,你将来一定是一只大狗。”它烦躁地冲他叫了一声,闻出他身上的味道跟这房子里的味道是一样的,便没有扑过去。但是它心里很清楚,它跟他没有关系,跟这所房子也没有关系,它每天都千方百计地想离开这里,如今门开了,它更要离开了。它扑向了门口,想从他的腿边挤出去。早有准备的送鬼人达赤突然从背后亮出了一根粗大的木棒,挥起来就打。这是它第一次挨打,打得它连滚了三个滚,一直滚到了墙角。它看着他,眼睛里突然喷射出一股蓝焰似的光脉,低低地吼叫起来。送鬼人达赤满意地狞笑着,他知道眼睛里的蓝焰是党项藏獒最初的仇恨,也代表了它作为一只幼獒对人世狗道最初的理解。他说:“你就恨吧,好好地恨,欢畅地恨吧,恨所有把送鬼人当鬼的人,所有欠了人命的人,你要是不恨我就打死你,你要是越来越恨我就手下留情,因为你是饮血王党项罗刹。”它似乎明白了,或者它是天生倔强的藏獒,是从来不准备领略失败的党项藏獒,它迅速站起来,再次扑了过去。这次不是扑向门外,而是扑向了堵在门口的他。送鬼人达赤抡起木棒再次打了过来,它滚翻在地,比第一次更加狼狈地滚过去撞在了墙上。就这样,它不驯地站起来,扑过去,扑了二十六下,把党项藏獒的凶悍和坚忍全部扑了出来;就这样,他不断地把木棒抡起来,打过去,直打得它遍体鳞伤,倒在地上再也动弹不了。他踢了它一脚,对它说:“你还没有死,你就恨吧,好好地恨,无休无止地恨吧,恨所有见我就躲的人,所有欠了西结古人命的人,因为你是饮血王党项罗刹。”它瞪着他,眼睛里的蓝焰越来越炽盛了。但是它无法站起来,它几乎就要累死了。送鬼人达赤弯腰在它身上到处摸了摸说:“我这么狠地打都没有打断你的一根小骨头,看来我的恨神大哭女神、伏命魔头、一击屠夫和金眼暴狗已经在保佑你了。你就在这儿呆着吧,死了我就把你扔出去喂鹰,没死我就接着再打。”   送鬼人达赤提着木棒到处走动着,满意地看到挂在墙上的风干肉和冰水已经被它吃光喝干了,说明它每天都在黑暗里扑跳,它已经可以扑跳得很高很高,就像一只小豹子那样敏捷了。他又在更高的地方挂了许多风干肉和几只盛满冰水的羊肚,然后走了,一走又是一个月。   等到送鬼人达赤再次回来的时候,它又长大了许多。挂在墙上的风干肉和冰水已经一扫而空,说明它的扑跳比一个月前至少提高了一尺。它卧在墙角警惕地瞪视着这个人,看到他把一只手藏在身体后面,就站起来,条件反射似的撮起了脸上的皮肉。它知道他身后藏匿着木棒,木棒带给它的痛苦就像母亲带路它的温暖一样,已经深深镌刻在了它的记忆里。这样的记忆对它高傲的天性无疑是极大的伤害,让它提前懂得了这样一个道理:摆脱木棒痛苦的唯一做法就是消灭木棒。它扑了过去,就像这些日子它在极度饥饿中扑向墙壁上的风干肉一样,扑跳的距离完全比得上一只成年的藏獒。送鬼人达赤吃惊地“哎呀”了一声,往后一缩,抡起木棒就打了过来。它的扑咬和他的棒打都是高速而准确的,但倒在地上的却不是它希望中的木棒而是它自己。倒地以后它再也没有找到站起来扑咬第二次的机会,木棒就像雨点一样打了下来,它蠕动着,惨叫着,差一点昏死过去。   这一次教训让它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你必须学会一扑到位,一口咬死的本领,在强大的敌手面前,你的第二次第三次扑咬是不存在的。送鬼人达赤丢下打断了的木棒,又一次把新带来的风干肉和装冰水的羊肚挂在了墙壁更高的地方,走的时候他说:“你恨谁?恨我是不是?那你就恨吧,我要的就是你的恨。恨我吧,恨一切人一切狗吧,恨那些我给他们背走了鬼他们反而不理我的人吧。但是你最最应该恨的是上阿妈草原的人和狗,知道吗,是上阿妈草原的人和狗。”   又是一个月,又是一次无情的棒打,又把肉和水挂高了一些,送鬼人达赤又一次走了。整整一年中的十二个月都是这样。饮血王党项罗刹一年没有来到阳光下面,一年没有看到草原和雪山、帐房和羊群,一年没有见过任何一只狗、任何一个动物,一年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送鬼人达赤不是人是鬼,他就跟画在墙上的鬼影一样,心是一个阴湿的盆地,里面丛生着狰狞尖利的獠牙。它一年十二次被送鬼人达赤的木棒打瘫在地,它挣扎着站起来,顽强地成长着。随着肉体成长起来的还有愤怒和仇恨,还有比阴暗的石头房子阴暗一百倍的藏獒之心,还有它作为食肉动物的扑咬本领。最后一个月,送鬼人达赤把风干肉和装冰水的羊肚挂到了房顶上。等他走了以后,饮血王党项罗刹仰头一望,便冲墙而上,就像一只飞翔的鹰,把肉一口叼住,然后又冲墙而下。它长大了,迅速地长大了。   长大了的饮血王党项罗刹已不再见到送鬼人达赤就扑就咬,不,它知道他把越来越坚硬的木棒藏在身后,如果它不能让他丢弃木棒,那就只能在忍耐中蓄积仇恨,或者服从。啊,服从?它怎么可以服从这样一个人呢?然而服从似乎是必须的,因为它天生是人的伙伴,而现在它看到的人就只有这一个。况且服从也可以是权宜之计,如果这样的权宜之计能够让送鬼人达赤放下木棒,它就可以重新开始仇恨,毫不留情地扑向他的喉咙。于是它屈辱地扬起了头,摇起了越蜷越紧的尾巴。送鬼人达赤愣了,不禁微微一笑,但笑容只停留了几秒钟他就故态复萌,扬起木棒,照头便打,吼道:“你摇什么尾巴,你对谁也不能摇尾巴,你再摇尾巴我就把你的尾巴割掉。”这一次是打得最惨的,几乎要了它的命。它在伤痛的折磨中突然领悟了送鬼人达赤的全部含义,那就是暴烈,就是仇恨,就是毁灭——毁灭一切善意的举动。这样的醒悟对它来说是大有好处的,它对他采取了既不扑咬也不服从的态度,尽量躲开他的肉体,尽量靠近他的心思,活着,就必须知道他在想什么。   新的一年开始后,送鬼人达赤用绳子绑着它把它带出了石头房子。那一天没有阳光,那一天大雪纷飞,寒冷异常,那一天它被送鬼人达赤一脚踢进了一条壕沟,壕沟深深的,差一点把它摔死。它从壕沟里抬起了头,看到送鬼人达赤已经不见了。它顿时就变得狂躁不安,在壕沟里来回跑动着,想回到地面上去,回到已经习惯了的石头房子里去。但是一切试图跳出壕沟的努力都失败了。壕沟长五十米,宽两米,最深的地方有三十米,最浅的地方有十多米。壕沟原来是一个雪水冲刷出来的深壑,送鬼人达赤用一年的时间加深了沟底,加陡了沟壁,加高了沟沿,把它改造成了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新处所。饮血王党项罗刹在沟底不停地走动着,雪更大了,黑夜寂然来临,它一宿未睡。第二天早晨,太阳露出了云翳,雪停了,风还在吹,空气冷到尖锐,它仰望壕沟之上的一线蓝天,突然意识到死亡已经出现在头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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