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狗话 [转]

常乐

自从阿虎死后，我就无心去喜欢狗，无论它是漂亮还是高贵。
   阿虎是一条英俊的狗，纯粹中国猎犬的后代。高大的身体，土黄色的皮毛，大大的眼睛。它本是邻居袁爸爸家养的一条照看桔林的狗，但更多的时候，它是我童年的最好的保镖。只要阿虎在我身边那么威武地一站，那些调皮的男孩子们就不敢对我轻举妄动。它是那样的忠实，每当我与一群小孩子在河边的沙地里玩打打仗时，它就会紧紧地跟在我左右，驱逐每一个想用沙子扔我的人。每每我开始向后山桔林移步，它就会跑在我前面，一路高声叫着似乎是让林中的人们为我准备好吃的东西……但是阿虎死了，是被人用雷管炸死的。袁爸爸把它碎裂的身体包裹严实后，将它埋藏在了后山的桔林里，从此再也没有养过一条狗。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乡间似乎失去了狗的踪影，城市里也难得见到狗毛的痕迹。一场全民性的打狗运动中，几千里年来人与狗的盟约就那么轻易的瓦解。狗成为人们火枪棍棒、雷管炸药、拳头腿脚下最好的献礼。狗们试图用鲜血铺成一条离乡背井的道路。但在由人编织的天网中又有几多能够逃出生天？于是，我的弟妹们在少年时候接触的狗，不过是教科书上的插图或者一个名词而已，孩子们学着狗叫壮着成长的胆量。
   在四川东部一个小县城里任教时，已是狗成为宠物的时代。大街小巷里走动着牵小狗的女人，可爱极了。她和它的模样都是那样的傲慢和美丽。我真的不知道一些国产狗的父母们是如何躲过那场浩劫的。也不明白在狗销声匿迹了许多年后，人们是如何凭着迟钝的嗅觉找到他们藏身的老穴，并将其诱骗出它们最后的家园。更不能够理解那些宠爱“洋鬼子”的女士们骨子里的秘密。我想，狗的美德就在于它同意被人驯养，更懂得侍候人。当人自信地认为可以主宰世界的命运时，狗们自然变得乖巧可人，伸出它们温软的脖子，让人烙上姓名象模象样的跟了人起居。而且因为吸取了更多的人气渐渐有了一些善良和真诚。只是，我对那些卖弄风情的洋狗们反感得很。傍晚的校园里，又见到了那对无孩子的夫妇领了他们的洋狗妖儿在散步。读着他们脸上流淌的满足感，我也着实被他们的幸福而幸福了一把。这狗啊，到底是通了些人性，竟然能够利用人的慈悲心做人的娇小姐，也能够抖擞起狗的精神做狗的皇后。
   小居江南的日子，邻居家养了一条狗。很长时间，只听其声不谋其面。
   那狗实在是一条寂寞的狗。常常，它从那道严实的铁门下面一块砖厚度的缝里把头压得扁扁的向外探望，那神情酷似一个调皮的被父母关在家中的孩子。很少听见那狗高声地歌唱，只有极其尖锐的呻吟在述说它的孤独。既然是狗，既然是曾于毁灭的边缘中逃出来的奴隶，能够拥有一间小屋和一个可以供食的主人也应该是幸运，因而在它打发悠闲日子的平淡时，也会做做样子让主人感觉到不是白疼爱它。冷不防的，它会在铁门后大叫几声，吓吓那些踢踏着从它眼皮底下的地面走过的高跟鞋。女人夸张的尖叫，狗得意而沙哑的笑声，路边看热闹的人们让东河的桥头又动荡了一会。那狗在几天里连续捉弄了几个女人后，似乎感到没有什么意义也就不再叫了，只是，不断地用嘴触摸着铁门外的地面，轻轻地呻吟着，实在可怜。
   小时候，曾听说狗在土地上掏洞附近就会有人死去。也许，狗对于死亡真的有着某种超预见力，它一定可以看见这个世界里无数的幽灵在黑暗里游荡。一个深夜，邻居家的狗没完没了的呼号，让我想起了那年早逝的弟弟坟前，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嗓子的大姨妈。第二天，果然看到附近有人家设了灵堂。不得不相信狗有双特殊的眼睛，它们能够透视人类生命的极限。以后的几个夜里，死者的家里通霄吹着送魂的唢呐，哀哀怨怨地缠绕着城市的灯火不肯离去。邻居家的狗也在凄凉地低泣，它是不是看见了那个亡灵被绑着双手赶往地狱之门？它对人的忠诚让它忘掉了曾被诸杀的年代？狗，它们也许真的厌倦了流浪，厌倦了四处寻食的艰涩的日子，为此它们更忠诚地与人相处，在人与人日渐冷漠的岁月里，狗却更注重对人的感激，因而对那些黑暗的幽灵充满了同情。如此想来，也渐渐地理解了狗也开始不诅咒它们的娇气。其实与人相比，狗真的已经很朴实很正直了。
  狗是被驯服了之后才博得主人的欢喜的，它们自然付出了太多的代价，但它们也因此而获得了殊荣。我没有眼见邻居家的狗怎样被主人宠爱，曾经的确多次听学校那对夫妇说他们的洋妖儿的故事。一时间，妖儿变得贪吃懒惰了，而且身体也开始发胖，不再蹦跳着讨主人的喜欢。这可让夫妇俩犯愁，忙去看大夫。问了一些妖儿和生活情况，大夫断定她需要异性朋友，于是，夫妇东访西问找到了一条同国籍的男性小狗。大抵是因为那男性小狗的出身卑微，妖儿小姐朝它微笑的脸都不曾有过。后来夫妇没辙了，看着妖儿不知所措。老女人来上班时都不肯再哼歌儿了。我们的校园里真的好像失去了什么。那段日子，办公室的男女们都似乎乐意为老女人出谋划策。洋妖儿的喜怒哀乐一时间成为最热门的话题……欣喜乎？悲哀哉？
  人对狗的宠已被狗利用得淋漓尽致，人气指数直上的狗们已翻身做了人的主子。在狗的情绪中，人们能够做的事就是尽可能让它吃好，住好，玩好。最大的限度上讨好狗，以期它能够对自己感激的叫几声。人统治者般地把握着狗的脖子，狗小偷般地侵吞了人最后的一点感情。到现在，人们开始向狗乞求一点友好，狗也变得矜持起来，不过它们依旧没有忘记讨好它的主人们。
   一些人真的失去了人性，它们只能够被狗牵着，为狗寻找食物和快乐。
   一些狗依旧狗性不改，就算吃着人给的肉，就算睡着人的床。
   邻居家铁门下的狗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哭也没有闹。一时间，小巷子显得冷清。但我总会在下班时看到一条杂毛的小狗匆匆地跑过我的门前，消失在不远出的车水马龙之中，就如同躲藏在这个城市某处的精灵般。时时能够听到邻居家的男人的咒骂，是因为他的狗与他作对，竟然把最好的食物弄到铁门外去喂养一条野狗。也许还有打狗的情节，只是我没有听到狗的叫喊。每当深夜，我会感觉到那铁门在巨烈地抖动，它已经在狗悄然的撞击下开始了裂痕。
   树梢上的城堡里开始有着许多鸟来来往往时，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我和那条狗都挨过了寒冷的冬天。它比我幸运的是不用自己每天去寻找食物，我比它幸运的是我是自由的。那一日从郊外钓鱼回小屋，经过邻居家院落外时，见那平日在铁门下安静的狗高高地站在墙头，拖着一根粗粗的铁链。那体态象极了少年时代的阿虎。真的为它的锁链难过了许久。人类总是在用鞭子或者枷锁试图锁住他们的宠物，甚至对同类也是如此。爱情中的男女，就好比是人和被宠爱的狗，不知道是谁给谁套上了枷锁，不知道是谁驯养了谁。
   阿虎是幸运的，它从来没有被套上枷锁。它也是一条极其温和的狗，具有母亲般的慈爱。那时，许多父母都很忙碌，早出晚归，有时忘记给自己家的孩子洗脸，阿虎总会那么耐心地帮助他们，用舌头给他们清理得干干静静。我不知道这是它有意识的行为还是无意的贪玩。就这么一条温和的狗，竟然被人杀害。我想这个世界是不能够容忍温和与善良的存在的。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听到邻居家的男人咒骂了，也很久没有再看到那条肮脏的野狗。但每天下班都会看到邻居家的狗站在墙头上，向远处凝望，神情凄凉，像是最后的一个摩根战士，在守望远方。它在想些什么？它又在等待什么？是落日处黄沙漫漫的家园，还是大漠里飘落的点点孤烟？
  狗就是狗，主人需要它懂得自己的每一个手势和每一个眼神，却不需要与主人讨论它的思想意识。但我相信那狗一定有它自己的思想。每一条狗都有自己的尊严。不管人类如何想剥夺这最后的野性，如果尊严也算是一份野性的话。
  江南的雨季来临，我在校园里呆的时间较多。为了编排去市少年宫演出的节目，早出晚归，有时甚至是整夜不归。当我的努力终于为学校争取了一个二等奖时，那条邻居家的狗却突然死去。是想从那道高高地院墙上跳下去而被主人的锁链勒死的。主人给予它逃犯的罪名，因此这死也就显得是咎由自取。在把它扔进东河的脏水中时，主人依旧骂骂咧咧吼了许多难听的话。那全是对人的诅咒，想必他真的很爱那狗。第二天，他又牵回了一条更漂亮的但也很小的狗，从我门前经过时，第一次与我聊了一会儿，却是关照我在家时我在意些他的狗。
  我想那依旧在河里漂泊的狗是精心选择了自杀的方式，它已在院墙上观察了很久很久，面对大院外的自由，它选择了灵魂与那条野狗同在。
   在江南，我遇见了一条真正的狗。